殷正茂的反对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基于现实考量,当下大明最重要的任务,是让大明实现再次伟大这一宏伟目标。
当一切和这些相悖的时候,都应该采用缓和的手段,而对张四维的追杀,会影响这一目标的实现。
这是矛盾说中的轻重缓急,主次矛盾之分别,殷正茂作为张居正的门下,读矛盾说,而且读的很是认真。
殷正茂颇为确切的说道:“如果读史的话,就会发现,新政历来和人高度绑定,李悝变法、吴起变法、邹忌变法、申不害变法、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范仲淹变法,这是不符合矛盾说的,为何要变法?”
“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皇明不变法,则必亡是已。”
“变法是大势所趋,是社会矛盾激化到了一定地步,变法不是一人一念,是到了不得不做出改变的时候,是到了穷尽的时候,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
“这也是矛盾的地方,明明是天下大势所趋,是天下矛盾激化所致,以今天为例,是元辅在以一己之力在变法,还是因为大明有志者在支持元辅变法?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但是历朝历代,往往将变法和某一个人的抱负和一腔热血去高度绑定。”
“为何要这样做?将变法和一人高度绑定在一起呢?”
“变法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失败的,除了李悝变法、商鞅变法外,无不是落得个人亡政息的下场,哪怕是商鞅变法,最后的下场也是五马分尸。”
“因为要反对一个人,远比要反对大势所趋要容易的多,将新政、变法和某个人高度绑定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对这个人戴各种各样的帽子,贪财、好色、嗜杀成性、威震主上、不仁不德,来反对和否定这个人。”
“从反对一个人,到反对他的所有政令,就变的理所当然和水到渠成了,除了商鞅变法之外,皆是如此。”
“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这也是剥皮见骨术的威力所在,通过否定一个人,来全盘否定他的所有一切功绩,进而完成对新政的全面反对和全面否定。”
殷正茂详细的阐述了自己的担忧,他不是给张四维求情,而是在陈述大明变法的困难和阻力,反对者实在是太多了,张居正在的时候还能压制一二,而全面继承了张居正遗产的小皇帝,真的能压得住这些反对者的反对浪潮吗?
面对许许多多的困难,几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种悲观,那就是:就这样吧、算了吧、差不多算了、做不做都没什么,为何要做呢?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维持现状就可以了。
反对者众,天下罪之,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皇帝这个天生贵人,会勇敢面对这些困境,而不是从善如流的躺下,选择逃避。
张居正对殷正茂的说辞,颇有感触,他也思虑过身后事,但是思虑来思虑去,他只得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只争朝夕,人再厉害也不管到身后事,太祖高皇帝还让建文君当皇帝,最后燕府还是把太子府的皇位给夺了去。
“国朝大利当前,安能计较个人荣辱?”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后,给了殷正茂答案。
殷正茂摇头说道:“这不是个人荣辱,是国家大利,你张居正和新政完全绑缚在一起了。”
“来喝酒吧。”张居正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他不想劝小皇帝收手,大家有分歧是正常的,张居正的理想国、大同世界里,是在他之后,他培养出来的英明的君主,带领大明继续走下去。
殷正茂更希望通过维护张居正的名声,让张居正这个人无懈可击,让张居正变法这五个字,能够持续下去。
当两个人产生分歧的时候,张居正没有和殷正茂争吵,而是选择了搁置争议。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殷正茂一直参加廷议,参与大明对吕宋郡县化进程的讨论,一方面殷正茂是国姓爷,这是封建,一方面大明要对吕宋郡县化,这是郡县。
封建和郡县,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对立的,但在某个时候是统一的,比如黔国公府,这一个实践的成功案例,让所有人对封建且郡县的吕宋的进程和未来,是非常看好的。
在终于结束了议题之后,朱翊钧让人抬出了另外一张和职官书屏相同大小的屏风,放在了廷议的右侧,职官书屏在左侧,这块屏风在右侧。
朱翊钧笑着说道:“冯大伴给所有人讲讲这是什么吧。”
“臣领旨。”冯保走下了月台,拉掉了红绸布,屏风的真正面目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上面有一个一个的格子,每一个格子上面都有一块图表,这些图表包括了:鱼鳞册、黄册、各地米粮表、各地官员考成表等等,朝臣们能想到的想不到的表格都在上面。
冯保笑着说道:“度数旁通十五屏。”
“以鱼鳞册为例,司礼监将所有国史都点检了一遍,将每年的最后一月的鱼鳞册统计在册做表,两百年的田亩变化,虽然从洪武二十六年之后一直在下降,从八百五十万顷,逐渐降低,但是到了弘治十五年,锐减到了四百万顷,四亿亩田,值得注意的是,官田数量从洪武二十六年的四百二十五万顷,降低到了六十万顷,官田从一半,锐减到了国朝田亩的七分之一。”
“这是财税表,国朝的财税在洪武年间到永乐年间,皆为递增,而后从洪熙元年起,开始递减,时至今日,到太仓库不过四百万石漕粮和两百余万白银。”
冯保依次介绍着大明国朝的各种度数旁通的数据,这是大明国力稳定下降的铁证。
隆庆五年是大明鱼鳞册、黄册、财税、库藏等最低的一年,隆庆六年都要稍微好一些,隆庆五年国帑存银只有12万两,隆庆六年末,还有39万两。
冯保来到了十五屏的最后一屏,站在屏风之前说道:“这块屏风是舆情表。”
“陛下让司礼监把去年所有奏疏点检了一遍,分为了几大类,设置了几个关键词挑选,将所有相关联的奏疏进行了整理和分类。”
“第一大类是崇古,不是大司寇王崇古的崇古,而是法三代之上的愚昧崇古,讲法三代之上的奏疏,一共有4581本,这是去年一年最大的热点词语,陛下为了不给大司寇带来麻烦,将这一类改为了复古二字。”
王崇古听完甩了甩手,跪在地上,拜在地上久久无言,停顿了很久才大声的说道:“臣感激涕零。”
名字是爹妈给的,陛下为了不让他麻烦,还专门把崇古改为了复古,定义更加精准的同时,也让王崇古少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大司寇免礼。”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王崇古落座继续听下去。
冯保笑着说道:“第二大类是倒张,反对元辅当国,反对元辅新政的奏疏,全部归类,一共出现了4519本,第一大类和第二大类几乎是完全重合的,朝臣们将复古和倒张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混为一谈。”
“诚然很多奏疏里,并没有明确反对元辅的当国,但是司礼监也都是内书房出身的读书人,还是能读出阴阳怪气和指桑骂槐的,奏疏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朝臣们心里清楚、司礼监的太监们清楚、陛下更是清楚。”
冯保确切的知道小皇帝读书很好,按照应批尽批的第一原则,陛下几乎每本奏疏都看过,王世贞那本地震疏陛下都记得,所以冯保没有蒙蔽圣上的想法,而是尽心尽责的进行统计。
“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荣幸还是该愤怒,亦或者是悲愤。”张居正从来没进行过这样的数据统计,大明朝臣们的奏疏居然将复古和倒张紧密的联合在了一起,不断的在制造着这种风力舆论。
“第三大类则是聚敛,这一大类,矛头指向了元辅,同时指向了大司徒王国光、大司寇王崇古,是的,大司寇自从领了毛呢官厂的买卖后,也变成了聚敛之臣,这不,罪臣传上有了大司寇的名字。还有大明各地织造局的太监、总办、云南巡抚各级官员铸钱,主持开海的松江巡抚汪道昆、主持清丈的宋仪望、潘季驯、谢鹏举、庞尚鹏、凌云翼等等,全都是聚敛罪臣。”
“这一类有3490份,弹劾聚敛大臣。”
“第四大类是苛责,苛责天下百官的奏疏,有3205份,这些奏疏,主要是反对考成法,反对苛责百官,这一类,矛头对准的是杨博、张居正,张翰、万士和,诸位,这里单独指明,张翰被骂了1500多次,认为他从元辅谄媚阿附权臣,怯懦不争、尸位素餐坐看吏部权力丢失等等,去年一年就被骂了1500多次。”
海瑞不敢置信的说道:“张翰都那样了,居然还被骂了一千多次?”
“诸位要是想看,就到文渊阁去看,真假一看便知。”冯保也不解释数据的真伪,他知道,张居正那个怀疑人的性格,绝对会亲自点检一遍,防止小皇帝被蒙蔽,他冯保也懒得多解释,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第五大类兴文匽武…”冯保继续讲解着数据分析,里面的数据都非常的详实。
“这后面几类,如果将它们归为反对新政这一类的话,立刻就成为了第一大类,共计4912本。”冯保介绍了完了这个舆情表的种种数据,甚至做了总结。
大抵总结来就是复古、反对新政、倒张,这就大明朝臣们一整年喋喋不休的内容,能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朝臣寥寥无几,让他们励精图治再振大明,他们是做不到的,但是让他们拖后腿,他们是极为擅长的。
提出建设性意见主要为廷臣,而朝臣只有一个侯于赵,还算是忠君体国,提出了几条建设性意见。
这里面影响最大的就是军功改制,由人头赏变为了事功赏,战线成为了衡量军功的标准。
就这一条,侯于赵一辈子都不提什么建设性意见,泯然众人矣,朱翊钧也不会把侯于赵如何,影响深远,侯于赵的奏疏可能不是他的本意,但的确是人头赏,却是不大适合当下大明的大势所趋了,不是由侯于赵提出,也会由大明军将们提出来。
侯于赵敢为天下先,就是先登之功。
侯于赵现在辽东垦田,从平虏堡到杜尔比山之间的一百四十里地的垦田,这种垦田是在关键位置建立营堡,防止山贼劫掠,垦荒种田的军屯,侯于赵一共屯耕了十三万亩田,一千三百顷看似不多,但积少成多,水滴石穿。
“咱们大明朝的朝臣们还是太闲了。”朱翊钧看着那扇屏风说道:“先生,给他们找点事儿做,别一天天的不干正事,天天反对这个反对那个,为了反对而反对,他们反对能不能基于践履之实的反对,而不是整天喊复古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为权豪缙绅张目,给权豪缙绅当官,就摆到台面上来说,把古人扯进来作甚?”
朝臣们多少有点跟不上版本了,这复古要是能把人弹劾倒了,高拱张居正之流,根本走不到元辅的位置上。
殷正茂看着那扇度数旁通屏,呆滞了许久,度数旁通还能这样用的吗?这是张居正的主意,还是小皇帝的主意?数字不会骗人,朝臣们到底想要如何,一目了然,复古,法三代之上,皇帝、朝廷,不要管的那么宽。
“关于大火烧宫案,论斩计1728人。”朱翊钧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张四维案,这个案子已经是铁案了,现在的问题是,杀的人太多了。
说起这个,大家都沉默,这个实在是不好表态,同意的话,是撺掇皇帝不仁,不同意的话,是违逆圣意。
“大司寇啊,若是牵连广众,那不得不提到洪武年间,先从空印案说起吧。”朱翊钧开口说道。
王崇古也是案犯之一,虽然一缕头发是惩罚,但是他如果品错了圣意,死路一条,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空印案本身就是假的。”
王崇古品不出圣意,他根本不知道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究竟打算做什么,所以他打算信实的去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