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践行的道理就是不受规则约束的权力,对天下是最大的灾难,就是皇权必须要限制,而张居正的新政其实可以概括为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
这又是高拱和张居正的矛盾之处,高拱想要限制大明皇权的无限权力,而张居正要尊重主权的威严。
高拱和张居正在这一个大方向上,有一个共同的认知,那就是要给皇帝套一个枷锁,张居正也有陈五事疏上奏,要求皇帝御门听政、奏疏应批尽批、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
张居正认为作为皇帝要履行自己的义务,而高拱干脆让皇帝成为泥塑的神像,这就是两个人对于不受规则约束的权力的分歧。
高拱仍然不认为自己有错,眼下小皇帝可能是畏惧张居正,才表现的如此励精图治,表现的如此英明神武。
“江陵公继续这么执拗下去,苛责天下百官、清丈得罪权豪、六册一账得罪肉食者,强兵得罪远人,你死了之后,沸反盈天,小皇帝为了平息众怒,肯定会把你的所有政令都毁掉,否则这皇位怎么可能坐得稳呢?”高拱说话不是一般的大胆,当着宦官的面,说这等话。
但是相比较高拱那句十岁人主,如何治天下,却又显得不是那么大胆了。
高拱的胆子本来就很大,他仍然不认为小皇帝是英明的,只是因为张居正在侧,不敢不英明罢了。
“是呀,的确如此,但是这些事儿,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张居正十分平静,杨博多次跟他说过类似的话,身后名和身后事,人亡政息的无用功。
张居正知道有一样,小皇帝肯定不会人亡政息,这小皇帝很是贪财,总不能再把清丈出来的田亩,从七八百万顷,变成孝宗时候的四百万顷吧,就清丈这个政治遗产,贪财的小皇帝能保留下来,那就至少能给大明续几十年了。
“愚不可及。”高拱看张居正如此不在意,看似是嘲弄,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多少带点敬佩,高拱曾经当国,知道做这些事儿的不容易,不是有勇气就够了,还要有能力。
“说的你好到哪里去,不是我保伱,你早就死了两次了。”张居正揶揄了一声。
这两次第一次是高拱去国,高拱不想走,伏地不起,请求圣母收回成命,而张居正赶到将其扶起,送他离开(定陵注略)。第二次则是王景龙刺王杀驾案,张四维搞的大戏,若非张居正出面跟皇帝说,误伤善类,高拱怕是要不得安宁。
高拱的脾气真的很差劲,但这不影响高拱和张居正的友谊,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都磨好了屠刀,对对方要害处下手。
公是公,私是私,两个人分得很明白,关系好归好,但是该动手的时候,绝对不要手软。
“也是怪哉,太宰看人很准,我看人也不错,我们二人都不认为陛下会是英主,心无定性虚应诸事,读书也不好好读。”高拱进京之后,并不惊讶于张居正的辉煌成果,张居正本就有这个本事。
高拱惊讶于小皇帝的可怕毅力,读书读的不错的情况下,还倒腾出了那么多不务正业的爱好来,关键是,都还挺有用。
隆庆四年正月十日,礼部、礼科请当时六岁的太子朱翊钧出阁讲学,隆庆皇帝批复说:年十龄来奏。
次日张居正、高拱联名上奏再请,隆庆皇帝仍言:太早。
高拱放弃了上奏,张居正在正月十二日再上奏,絮絮叨叨的把隆庆皇帝唠叨烦了,这才准了。
隆庆四年、五年、六年,现在小皇帝,那时候的太子,读书就是四个字,稀里糊涂。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生下来知道的有限,学才能知道,困惑才能闻达,可万历皇帝并没有表现出一个人君该有的品质来,天生贵人大抵都很懒散,放到万历皇帝身上尤其如此。
以当时高拱和杨博看来,国本不德,恐有危祸。
但是这次高拱入京,察觉到了异常,这张居正难道有点石成金的法术不成,把一块顽石给雕琢成了璞玉!
“起居注抄一份给你,就知道我多难了,国事本就繁多,陛下还尽出难题,可真的是百般辛苦啊。”张居正说这话的时候,突出了一个得意洋洋,辛苦?哪有什么辛苦,分明就是在炫耀。
他那一大堆不成才的弟子里,皇帝这个关门弟子,这个最关键的弟子,学业最好,但就是学的太好了,没那么多疑惑就好了。
“刺王杀驾案,怕是真的让陛下知道了咱大明朝的可怕,礼崩乐坏,国将不国,陛下万金之尊,身居九重,居然被刺客带长短刀面刺皇帝,这一下子就勤奋了起来。”张居正说到这里也极为感慨,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感谢王景龙好,还是骂王景龙大逆不道的好。
就非常矛盾,一方面王景龙的出现惊醒了小皇帝,一方面王景龙刺王杀驾,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确实该死。
高拱、杨博、王锡爵、张居正,都承认一个基本事实,万历皇帝真的很聪明,但不学那是真的不学。
张居正略显有些不忍的说道:“陛下有大毅力啊,习武先后师从缇帅朱希孝,将军戚继光,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如既往度春秋,错非大事受伤,绝不休息,比读书还勤勉,现在已经能称得上弓马娴熟了,能开六十二斤弓,十矢十中,能骑大马奔驰而射箭,虽然骑射仍然不准,但骑射本就不准。”
“陛下过了年才十四岁,戚帅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才能开七十斤的弓。”
“其实陛下在武道并没有什么天赋,我问过太医院的大医官了。”
“勤能补拙。”
张居正知道小皇帝为了习武吃了多大的苦头,哪怕是连个弹弓都打不中十步的靶,到现在弹无虚发,太液池里的鱼都知道小皇帝打得准。
小皇帝不是膀大腰圆天生神力的那一款,像李如松就是天生神力,天生的将种,出生就个头大,十二三岁跟成人一样壮硕。
皇帝被骆思恭那个不知恭顺的陪练打出了伤,也是咬着牙笑的阳光灿烂,生怕朝廷和太后追究,还让张宏瞒着不说,让太医院的大医官陈实功、李时珍偷偷的诊治。
可是起居注把这一切都记录在册。
小皇帝其实心里很清楚,天子万金之躯,练一身的本事,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披挂上阵,但硬生生的练到了少年组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那都是挨打挨出来的。
高拱觉得张居正在做无用功,张居正觉得小皇帝习武在做无用功,有用没用,做了再说。
“真的吗?江陵公怕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吧。”高拱有点不信,文华殿偏殿上,根本没有武道的东西,他还真的不知道小皇帝习武的进度,居然已经赶上了戚帅和李如松这等悍将!这得多大的毅力?毅力这东西,这是天生贵人有的东西?
冯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厉声说道:“高拱老儿,咱家忍你很久了!你做不到的事儿,不要怀疑陛下做不到!陛下是弘毅之士,弘、毅你懂吗!你要是懂,还能滚回新郑老家去?!”
冯保又在骂人,别的也就忍了,质疑小皇帝的武道水平,这个绝对不能忍!
冯保、张宏这些大太监,可是亲眼看着陛下吃的那些苦,从小胖墩变成小壮汉,那辛苦凭什么高拱一张嘴就否定!
就该让陛下射一箭,让高拱和那周良寅一样,尝一尝箭矢过脸颊的生死恐怖,就知道陛下的武道水平是不是真的了!
高拱这倔老头,还是在新郑烂掉的好,出来真的是气人。
张居正也只是笑,冯保天天骂人,还把人骂的还不了口。
“阉贼!”高拱一甩袖子,气呼呼的说道。
“不弘不毅的懦夫小人!”冯保嗤笑一声,又骂了一句。
“好了,好了,不要吵架了,新郑公此去,恐难有再见之日,一切珍重。”张居正看着夕阳西下,郑重的叮嘱道。
“你也是。”高拱大踏步的离开了皇宫,前往了会同馆驿,收拾一下,打算连夜出京,陛下的明旨,不得逗留。
张居正站在台阶上目送高拱离去,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向着文渊阁而去。
朱翊钧看到了高拱的除八弊疏的时候,甚至动心起念,想过让高拱入朝来,当吏部尚书,张翰实在是太抽象了,人厌狗嫌的,实在是不堪重用。
高拱在当国的时候,兼掌吏部,反腐那是一把好手。
但是这很容易释放一个错误的信号,朝中党争再起,还不如让张翰在朝里尸位素餐好了。
张居正和高拱朝堂上厮杀的格外血腥,但私下关系极好,万历六年,高拱死的时候,高拱发妻张氏陈乞恤典,就是问朝廷要谥号官葬,万历皇帝下严旨:高拱不忠,欺侮朕躬,今已死了,他妻还来乞恩典,不准他。钦此。
但凡是这种口语化的诏书,那都是皇帝亲口所言,不让礼部再奏报,不给高拱谥号,不给官葬,更不让人上奏说这件事。
张居正上了一道《为故大学士高拱乞恩疏》,请求万历皇帝开恩,给高拱谥号官葬,万历皇帝批复说:高拱负先帝委托,藐朕冲年,罪在不宥。
张居正面奏,最终万历皇帝选择了妥协,下旨言:卿等既说他曾侍先帝潜邸讲读,朕推念旧恩,姑准复原职,给与祭葬,着礼部知道。
万历皇帝仍然没给高拱谥号,直到万历三十年,高拱死后二十四年,万历皇帝才在朝臣们烦不胜烦的上奏中选择了妥协,给了高拱谥号。
张居正回到了文渊阁继续处理奏疏,而一道圣旨,传到了文渊阁内。
“陛下让咱宣旨,准先生送别高拱。”冯保握着一封圣旨,让张居正和他一起前往驿站送高拱离开京师。
尊师重道小皇帝知道张居正和高拱私下的友谊,所以让张居正去送一送,大明的车马很慢,今日离别,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朱翊钧之所以下这道圣旨,完全是怕高拱借着天黑的理由不走,逼着高拱必须连夜离开京师,不要在京师添乱。
一天的时间,朱翊钧还能控制一二,不生什么幺蛾子,再久了,那就是群魔乱舞。
高拱收拾好了行囊,他还以为这次入京有一场大风暴在等着他,结果却是风平浪静的和故友见了一面,就要离开了。
他回京虽然短短一日,但京师内外都知道他在京师。人走茶凉,失去了权柄,连鬼都不会上门,送别他的只有两人,一人是葛守礼,一人是张居正。
葛守礼坚定的认为高拱是个好人,始终如一的这么认为,所以高拱回京,葛守礼是真心实意的高兴,没人来送行,他还是来了,这是冒了巨大的风险。
高拱是欺辱皇帝,说十岁人主何以治天下被驱逐出朝,没人敢沾这个因果,可葛守礼还是来了。
杨博说葛守礼憨直,说的就是这个,杨博知道高拱绝对不是那么伟光正的好人,在朝堂上,人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渣。
冯保站在圣旨之前,吊着嗓子阴阳顿挫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