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和冯保两个人,听陛下和元辅论天文,全程都是一个表情,置若罔闻,听不懂为什么要听?陛下和元辅要研究的东西,那叫天道,作为宫人,在旁边直呼先生高陛下硬,大明又高又硬就行了。
两个天才之间的交流,跟他们俩没啥关系,虽然听不懂,但他们尽力了。
最后一些话,二位大珰却是听的明明白白了。
皇帝要把那个狂生朱载堉诏入京师来,需要用到的关键道具,就是他们做的强化版六分仪,用此物当做饵料,把朱载堉这条大鱼宣入京师。
宣朱载堉入京有三个好处。
第一个就是可以平息朝廷非议,省的朝臣们一直泄泄犹沓沓,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要是朝廷有银有粮,谁不想花花轿子人抬人,给宗室们发俸?这不是没有吗?
日后但凡是有人抨击皇帝没有亲亲之谊,就好好赏赐这个远房皇叔,岂不美哉?
第二个则是继续推行大明削减宗俸的主张,在嘉靖、隆庆之后,让郡王以下自谋生路,这是基于朝廷财用大亏的践履之实,只能继续推行,否则朝廷不发俸禄,还不让人自谋生路,那不是逼人死吗?
这是一整套的流程,根据侯于赵的奏疏,日后郡王以下的就不发宗牒了,既没有司法特权,也没有税赋特权。
第三个则是科研意义,张居正很忙,他可以看看这些天文志书,防止皇帝被蒙蔽,更要防止有人搞天人感应那一套影响国政,隆庆六年的客星犯帝座,也让张居正很是被动,虽然钦天监监丞周相已经极力找补了。
天文之事,找个专业人才,找个精通历法的宗亲过来主持。
政治意义和科研意义的双重作用!
“陛下,其实宣藩王进京彰显亲亲之谊,历代皆有,他不来,也得来。”冯保颇为确信的说道:“君子其实最好欺负。”
好好先生那是最好欺负的,万物之事总是如此,对好人要求太多,对坏人宽容太多。
君子其实最好对付,浙江巡抚朱纨就是个君子,他平倭被逼到了自杀明志的地步,张居正、殷正茂、凌云翼、潘季驯等一众,就不会自杀明志,他们只会跟人斗,斗的你死我活,咬的遍体鳞伤。
“讲筵吧。”朱翊钧小手一挥,开始了今日份的讲筵。
下午时候,内阁拟了一封圣旨,内官徐爵、给事中侯于赵,向郑王府疾驰而去。
朱翊钧带着一堆人整天在研究日影长度,张居正教导下的小皇帝不是弘而不毅之人,是践履之信实的君王,之所以要带着人研究日影长度,是因为朱翊钧要修历。
修历要有理由,农时不准,就是最好的理由。
钦天监丞周相其实已经测定了大明《大统历》确实不准确了,晚于正确的历法一日左右,所以各种乱象频出。
老话说十年碰不上一个闰腊月,其实不准确,万历二年的十二月是一个闰月,再往后数下一个闰腊月是1784年以后,也就是公元3358年。
闰月是在修补历法的漏洞,夏历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十二月,每年会比地年,少上十一二天。
为了补历法的漏洞出现了闰月,三年一闰月,少,三年两闰月,就多;八年三闰月,少,十九年七闰,多,其实多的不算多,就多了一个时辰,可是架不住积少成多,历法要反复修改。
为了这十九年一个时辰的漏洞,祖冲之要对这个问题进行精确,最终提出了391年144闰月,换算下来,就是391年144闰月,地年一年的时间为365.2428日,比后世所得,一年就多了53秒。
而后到了元时郭守敬的《授时历》后,地年一年时间为365.2425日,比后世所得,一年就多了26秒,这就是张居正所说的后世法常胜于古法,而屡改益密,惟历法最为显著。
比较巧合的是,万历十年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对西方通用的儒略历进行个改革,颁布了格里历法,而格里历法测算一年时间为365.2425日,和《授时历》分毫不差。
在万历十年时候,泰西的历法计算,终于赶上了元时水平。
而大明在这两百年里,真的是纹丝不动吗?
前赴后继的天文生为了历法,反复上奏,嘴皮子都快磨烂了,皇帝也几次下诏想要修一修,毕竟算不准月食、日食,实在是有失朝廷体面,搞得皇帝不得天心一样。
在景泰年间和嘉靖年间,甚至真的简单动过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历法,但最后都未曾完全更易。
就比如眼下的钦天监丞周相,他就是个专业的天文生,他已经确定了大明朝的历法不准确,而且大致的算出了时间,但是他声音太小了,朝中何人能听?
动辄被人扣上坏祖宗成法的大帽子,周相一个小小监丞,根本扛不住朝中的风力舆论。
在孔子那个年代,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礼,周朝的士大夫们发明了金革无辟这种绕开丁忧三年卒哭的权衡之法,到了大明,自孝宗以来,夺情起复,仅仅一个户部尚书。
朝中士大夫们,抱着法三代之上的礼法,连孔夫子的话都反对!墨守成规的腐儒甚至比周朝的士人们还要遵循周礼。
周相顶不住这个压力,朱翊钧要来试一试,得寸进尺,上嘴脸。
而朱翊钧真的在认真的观察八尺圭表的影长,其实大明在应天府还有一架四十尺的高表,那个东西更加精准。
朱翊钧将收集到的数据进行了整理,挑出了三个数字说道:“十月十日影长一丈七寸七分半,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丈八寸一分太,二十六日一丈七寸五分强,也就是说十月十日这天的影长为10.7750尺,十一月二十五日为10.8175尺,二十六日为10.7508尺,也就是说,冬至必然发生在了十一月三日。”
太、强,都是表示分数,而朱翊钧将它们算成了小数,这样简单些。
第一个影长和第三个影长几乎相等,所以冬至这一天在十一月三日发生。
张宏和冯保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拿着铅笔写写画画,似乎知道了冬至在哪一天。
陛下是皇帝,口含天宪,冬至哪一天不是皇帝金口玉言说了算?
“冬至前后圭表的影长变化是非常缓慢,找到一个对称的数据折中一下,就得到了啊,不是很简单吗?又不是法术什么的,有什么好神奇的吗?”朱翊钧看着张宏和冯保探寻的目光,解释了下自己的算法,这是祖冲之的对称算冬至时间的算法。
钦天监丞周相教给小皇帝的基础入门天文算学,专利来自于一千零七十多年的祖冲之。
朱翊钧翻动着桌上的图纸说道:“郭守敬不愧是老神仙啊,他对祖冲之算法提出了两个质疑,第一个是冬至前后影长变化并非完全对称,第二个是影长在一天的变化也不是均匀的,这是郭守敬多年亲自观察得到的践履之实,这两个误差都不算大,但是加起来就会影响一点点精度。”
朱翊钧的拇指压在食指上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说道:“就这么一点点的精度,一年就去掉了三分四十秒的水分,让授时历更加精准了,老神仙果然厉害啊。”
郭守敬是测算了近二十年的圭表,把二十年的地年进行了平均,进一步提高了地年的精度。
“三分四十秒是多久?”张宏终于试探性的问道。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们知道咱大明除了时辰之外的计时法吗?”
冯保颇为确信的说道:“知道,刻,一昼夜有一百刻,漏刻博士专门做这件事。”
“一百刻以下呢?”朱翊钧又问道。
张宏和冯保都摇了摇头,他们就是宫里的宦官,又不是钦天监的天文生,哪里知道这种事?
“要多读书。”朱翊钧看着张宏和冯保说道:“朕知道,你们读书已经很多了,但是还不够多,外廷从辅臣、廷臣、朝臣、京官、外官,他们都是读书人,如果读书不多的话,争不过他们,就争不过解释的权力,就争不过定义的权力,他们就会骑到朕的头上来。”
“作为内廷爪牙,要敢去咬,而且能咬的赢。”
冯保非常非常认真的回忆了一番俯首说道:“陛下,臣还能咬得动,应该也咬的赢。”
朱翊钧听闻颇为赞许,他对冯保的战斗力还是非常认可的,大明状元郎孙继皋被冯保爆杀,连孟子孙继皋都没读明白,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孙继皋学问不如中官的名声在京师就传开了,连礼部尚书万士和都受到了牵连。
万士和又上了一道奏疏请辞,廷议仍然不准,孙继皋是孙继皋,万士和是万士和,不以高启愚处置张居正,自然不会以孙继皋处置万士和。
朱翊钧笑着说道:“冯大伴的厉害,朕是知道的,宫里比外廷懂的更多,外廷就没办法欺辱宫里了,隆庆六年的客星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宫里知道客星是什么,还会被外廷牵着鼻子走,每月都要修省,朕还需要向上天检讨朕的德凉幼冲吗?”
“说回朕所说的三分四十秒。”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跟个小老师一样开口说道:“咱们大明的《大统历》其实就是《授时历》,用了近三百年已经不准了。”
“授时历有定,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这样说法其实也不准确,分秒,描述的是日食的交食深浅程度,不是时间。”
“伱们能听明白吗?”
张宏和冯保同时迷茫的摇了摇头,他们对天文学一无所知。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好吧,解释起来略显复杂,一日百刻,这个你们知道,一刻百分,一分百秒,那么一整天就是一万分,三分就是万分之三天。”
“元世祖忽必烈下旨考正七事,郭守敬、许衡、王恂考证为365日24刻25分,也就是365.2425日,这也是历法中首次使用了小数。”
“宋朝有一台水运仪象台,将十二个时辰分割为了二十四个分别为初、正小时辰。”
“天顺八年三月初,钦天监谷滨等奏闻,日食三分十四秒,酉正二刻初亏,日入酉正三刻见食者仅五十秒,食不及分,例不救护。”
“就是说,钦天监上奏,四月初一会有一个日食,大概日月交时为三分十四秒,酉正,就是一天的第十八个小时辰,会在二刻初开始,到三刻结束,能看到时间仅五十秒,不是食不及分,没必要敲锣打鼓,办祭祀救护。”
“钦天监贾信上奏说,钦天监丞胡说八道,欺瞒主上,日月交时应该为六分六秒,而不是日食不及分,需要救护。”
“到了四月初一那天,果然没有日食,贾信锒铛入狱了。”
这件事贾信也是倒霉催的,因为钦天监说的也不对,其实那天顺天府压根就观测不到日食,想看到日全食得跑到和林去,就是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的都城。
因为大明用的历法是元的《授时历》,数据也都用的是和林的数据,四月初一那天,只能在和林看到日偏食。
“好了,大明的时辰、初正小时辰、刻分秒就是如此。”朱翊钧结束了关于大明钦天监计时法的讲学,这是他看授时历看来的,也是钦天监丞周相讲的内容。
授时历中,一分的时间太短了,换算到后世大约只有8.26秒,稍微走个神就过去了。
“朕来算算具体冬至的时间,法等于二十五日影长减二十六日影长的差乘以二,实等于二十六日影长减十日乘以一百,以法除实,为三日夜半后三十一刻,换算着实有些麻烦,一时辰是8.33刻,不好换算。”朱翊钧计算了冬至时间。
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大统历,果然错了一日。”
这是祖冲之算法,其实不精准,需要等到朱载堉入京后,进一步的精确。
但是朱翊钧利用祖冲之的算法,确定了一年圭影最长的那一天,是十一月三日,而不是大统历上的十一月四日。
祖冲之的算法有很多不精确的地方,比如圭影的末端会虚化,根本无法确定长度等等,即便是不精准,但也足够开炮了。
这可是祖冲之站在历代先贤的肩膀上,又用了四十多年的践履之实,得到的算法。
别说三百年前郭守敬的神仙算法,就是朱翊钧掏出一千年前的祖冲之算法,就足够把大明眼下这些腐儒秒成渣了。
他懂,腐儒不懂,他就完全掌握了历法的解释权和定义权。
“戚帅、梁梦龙、陈大成、刘应节等一众已经到了辽东快一个月了吧,李成梁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吗?不要催促,前线打仗的事儿,我们在京师不知前线详情,勿要催促。”朱翊钧问起了辽东战事,强调皇帝不能直接指挥边方作战。
冯保十分郑重的说道:“李总兵上奏说要等下雪,下雪了马不能行,好杀敌。”
“先生说了,要稍给事权,那就听李总兵的话。”朱翊钧不再多问,继续捣鼓着自己的六分仪和千里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