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送给殷正茂的不仅仅是平夷铳的营造法,还有来自简陋光学试验室制作的千里镜。
这把手持的千里镜是稳定的、便携式十倍千里镜,这不是大明没有能力制造倍数更高的千里镜。
全楚会馆文昌阁放着的那台四十倍千里镜,北土城武英楼的那台为二十倍,而暗室实验室专门给小皇帝观星的千里镜,是五十倍,钦天监那台为四十倍千里镜。
之所以选择十倍,是经过了很多次的实验得到的一个结果。
千里镜的放大倍数越高,代表着图像越暗,尽管放大的图像更大,但视野会变的极为狭窄,并且很难使图像聚焦,与此同时,任何轻微的颤抖,都会导致图像的不稳定。
殷正茂的使用情况是在海上,而且是在战场上,昏暗的图像和狭窄的视野以及震动都会导致高倍千里镜的失效,而十倍是实践所得,这个倍数恰到好处。
朱翊钧还送来了四瓶国窖,它有个俗名,地瓜烧,这是一种高度的烈酒,这种烈酒一般用于航海。
在海上,将烈酒混合着搜集的淡水,可以有效的减少病患,这是红毛番的水手们常常吹嘘的航海秘术。
而在大明,永乐年间,烈酒随船出海兑淡水,就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关于高度烈酒的蒸馏,蒸馏分离技术,并不是什么新鲜技术,在唐宋时候,就已经有了成熟的蒸馏酒技术,而到了明代,蒸馏酒甚至发展出了南北两派来。
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则确切的记载了: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
朱翊钧对殷正茂吕宋征战,提供了他能提供的一切支持。
殷正茂在详细交待叮嘱了一番后,在第二日乘船前往了南澳岛。
八月十五中秋节,南澳岛水寨一百五十条船,开始扬帆起航。
大明的主力战舰是一种四百料的战座船,八丈六尺九寸(约27米),船阔约一丈七尺(约5.2米),树两桅,荷载为四百料,船上设有战棚长楼,在其战棚侧墙上设有窗口,供长枪箭弩发动攻击。
如若遭受攻击,可关窗,窗上的铺板可以防御箭矢和小石丸,船尾高翘并立一望亭,可供瞭望敌情。
即便是这样略显可怜的战座船,一个只有两根桅杆,比三桅帆还要小一些的战舰,已经是大明最好的战船了。
座船,指将领乘坐的旗舰,一百五十艘船里,只有两艘这样的战座船。
战座船主要依靠撞击、火攻和白刃战,只有在前面甲板有一架大将军炮,而在船的两侧,有四台碗口铳,这是一种近战霰射的火器。
还有四条二百料战船,长约六丈二尺一寸(约19.3米),船阔约一丈三尺四寸(约4.1米),树二桅,荷载为二百料,这种船是一种橹帆船,船上为保护摇橹的士兵,设有橹厢,就是可以划的船,而战船上配有一种拍竿,利用重物砸毁敌方船只。
而红毛番最大的船只,大约有两千料,竖四桅七帆,拥有巍峨的悬伸艏楼、艉楼和深深的货仓,设有两层甲板,整条船拥有超过五十门的火炮,拥有超过三百名士兵、水手,横行海上,从无敌手。
船上的火炮也是五花八门,无论是前膛装填、以摧毁船只为目标的重型主战火炮;还是后膛装填、旨在击杀人员的小型火炮;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那些被称之为红夷大炮的长管重炮,拥有超过八尺的炮管、六寸的膛孔、发射的是超过了二十五斤的实心弹,放在船首就像是蹲伏着的怪兽一般。
只需要数发就可以摧毁一艘船舰。
邓子龙调查的时候,对重炮的威力进行过估算,至少能够在三百步(约400米)的范围内,有效毁伤敌舰。
这种名叫加莱塞战舰,堪称海上巨兽。
不过幸好,这种海上的庞然大物,能够在三百步外有效毁伤敌舰的战舰,并没有被部署到吕宋。
殷正茂其实可以等一等,等大明吃透了郑和出使水程等一系列的旧案之后,设计并制造出一种至少能称得上战舰的船只,再前往吕宋,对红毛番进行征伐,这本来也是殷正茂的打算,他在南澳岛训练那些招安匪寇,等待船舶的营造。
但是邓子龙带回来的消息,让殷正茂不得不吃下这碗夹生饭。
因为邓子龙登岛的侦查之中发现,那些红毛番正在制造加莱塞战舰,这种被红毛番视为荣耀的战舰。
隆庆五年,在勒班多海战中,红毛番凭借着加莱塞战舰,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鲁密国(奥斯曼帝国),击毁了鲁密国超过两百艘战船,俘虏杀死了鲁密国超过九万名士兵,一举奠定了红毛番的霸权地位。
无论是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还是总指挥高第、勒比撒里,亦或者是那个红发美人罗莉安,在谈到这场胜利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的挺起胸膛。
吕宋,马尼拉港的那个城堡里,造船厂里,正在建造加莱赛战舰,而且在明年三月份之前,就能够完工,邓子龙亲眼看到了战舰的龙骨和相应的火炮正在被打造。
这种海上巨兽,并不能帮助红毛番更深入的进入内陆,但是可以完完全全的控制海上的航路和海港的进出,也意味着,红毛番可以从漫长的海岸线上,任何一点进攻大明。
这种威胁对于殷正茂而言,是决计不可接受的,所以,他出发了。
殷正茂的舰队在海上的航行极为顺利,从广州电白港到吕宋的航线已经极为成熟,能够招募到足够的舟师,牵星过洋。
漫长的二十五天航行,抵达吕宋西南部沿海海港班事兰的时候,大明舰队一百五十条船,逃走了七艘、沉没了三艘,这些逃走和沉没的船全都来自于林凤军。
剩下一百四十条船。
而殷正茂率众抵达的地方,叫班思兰。
这里本来不叫班思兰,而应该叫做密雁。
密雁港的红毛番守将名叫撒示洛,在大明船只抵达的时候,撒示洛稍微抵抗之后,就立刻向马尼拉的方向撤退。
而此时的舰队中也出现了两种声音。
“二十多天的航行,我们需要休整,养精蓄锐,而后再向马尼拉进军,一举消灭马尼拉的红毛番。”参将梁守愚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二十天的航海,所有人都非常的困乏,尤其是招安而来的海寇,修整之后,再继续进攻。
邓子龙则非常不赞同的说道:“敌人守将已经逃跑,必然会示警马尼拉的红毛番军队,兵贵神速,如果我们休整,就错过了战机,此时就应该立刻扬帆起航,攻打红毛番,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红毛番对这些土地根本没有执念,所以才会一触即退,他们的根基就是那个矗立在马尼拉的城堡,城堡在,一切就在,城堡不在,万事皆休。”
“只要有那个城堡在,我们无论占领多少土地,等到马尼拉的红毛番得到了补给,等到大帆船回航,立刻就会切断我们的海港,将我们在吕宋的军队,一点点的蚕食,只有最快的打下那座城堡,才是致胜的关键。”
张元勋看着堪舆图说道:“我觉得邓子龙说的有道理。”
“有没有可能,我的部下已经无力再战了?”林阿凤低声说道:“大家都知道的,二十多天的航行,他们已经不能作战了。”
三千浙兵,仍然生龙活虎,五千余海寇已经苟延残喘,毫无战斗力可言。
“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能再战。”梁守愚表示了自己的想法,浙兵还能打,海寇已经没什么士气可言了,接下来是攻坚战,没有炮灰,怎么攻坚?
浙兵一共就三千人,精锐攻坚,死伤大明军无法接受。
殷正茂开口说道:“林阿凤,你带所部立刻开始卸船,两个时辰内,必须卸完,就地营造,两个时辰后所有水寨小船,必须随我座舰出发。”
“邓子龙你带一千人,十五船为先锋,现在立刻扬帆,突袭马尼拉海港。”
“梁守愚你带一千人,十五船为犄角压阵接应,一旦邓子龙所部无法攻克港口,立刻支援,有溃败之象,立刻前往接应。”
“张总兵,伱带一千人,座舰,压制城堡支援港口船舶和军士,务必在邓子龙攻克港口之前,阻止敌方援军,力有未逮,负责殿后。”
“出发吧。”
殷正茂直接开始下令,他亲自领兵作战,之前在广州府他已经做了很多次的推演,只是他发觉,自己可能错了,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弱小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两国的作战方式不同,出现了这种差异。
哪有一接战就逃跑的?
林阿凤的那些部下的海寇,架着船撞向了海岸,而后从船上跳下去,嗷嗷叫的冲了上去,红毛番就对天放了三铳,直接撤退了。
甚至连压阵的浙兵都没有出动,密雁港就已经落到了大明的手中,敌人的抵抗意志,已经不是薄弱,而是一击即溃的乌合之众了。
殷正茂果断调整了自己之前的作战计划,他之前计划攻破密雁港后,休整三天,而后步步为营的向马尼拉进攻,而现在殷正茂选择了一种激进的打法。
殷正茂等待了两个时辰,林阿凤带着部下,如期完成了任务,时间也来到了下午,而殷正茂扬帆出海,向马尼拉而去。
邓子龙、梁守愚、张元勋等一众,已经率先出发,甚至已经开始了和马尼拉的红毛番的交战。
月色皎洁而明亮,殷正茂赶到时,已经入夜,邓子龙已经完全占领了海港。
殷正茂拿出了千里镜观察着战场,小船在海面上航行,这是己方八橹快哨船,哨船射出了箭矢,钉在了火把照亮的靶标之上,掌令官将消息传到了殷正茂手中。
殷正茂看向了海面,一个幕僚借着明灭的火光,念道:“邓参将拿下了海港,杀敌二十八人,烧毁敌人夹板舰五只,夺得夹板舰一只,击破夷贼小舟五十余只,夺盔甲、刀剑、罗经、海图若干留存。”
殷正茂的千里镜看向了海港,海港的战斗已经趋近于尾声,火光蔓延,五艘夹板舰,如同五个大火炬照亮了海面。
夹板舰,也就是红毛番称之为卡拉维尔帆船,这是一种三桅远洋帆船,荷载约为两百料,算是武装商舶的一种。
而深入海上的栈道一共有五条,每一条都被浙兵所占领,而栈道之上,只有零星的铳声响起,还有战斗的余波,邓子龙还在港内索敌,红毛番养了不少的倭人、黑番、亡命之徒,这都是追击的目标。
幕僚继续说道:“张总兵率部阻截红毛番的援军,敌军试图从水门出,但是被张总兵堵了水门出不来,而后又从陆上三次想要从营堡支援海港,皆不能成行,被堵了回去。”
殷正茂看向了营堡,营堡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洁白的银膜,营堡的城墙上,火光熠熠,也有人影偶尔闪过,而在水门的位置,两艘二百料的斗船,横在了水门之前,而张元勋带着手下一千军士已经完成了布防,红毛番再想出城,难如登天。
一些吕宋人冲出了城门,似乎想要突破张元勋的封锁,却被箭矢、火铳给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