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公与私,根本难不倒元辅先生!(1 / 2)

徐璠几次三番的阻拦的徐阶和地方缙绅勾结,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看起来很完美。

但是他得罪了一些人,一些苏松、浙江、南衙的海商,因为徐璠的提议一旦通过,就避无可避的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海上,会多出一大批的竞争者。

在针对应天巡抚、太监的过程中,只有徐璠的罪名是杀人,哪怕跟徐阶有仇怨,把徐阶比作了秦桧的汪道昆,也只是被泼了一身的污水,只是一个警告。

汪道昆朝中有浙党的支持,有张居正回护,汪道昆犯了一个一次成年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在过一段时间,就会烟消云散,甚至会被重新起复。

在大明尊卑贵贱等级分明的礼教世界里,汪道昆是大明的顶层中的一员,是住在紫微垣里的大人物,是高官显贵,他的这个强淫案子,大抵会在读书人之间成为一种风流倜傥。

甚至汪道昆愿意,哪怕是将那个良家纳妾,这案子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故事。

但是徐璠是杀人伤人案。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打击报复,所有人都清楚,徐璠是冤枉的。

他是被扣上了杀人的罪名,但是所有的物证、人证、书证都会指向徐璠,而且很快就会有一轮来自士林的风力舆论,将徐璠从颇为儒雅的大公子,变成一个嗜杀成性,残暴的恶人。

徐阶知道这一切。

南衙地面做事,绕不开徐阶的关系网,谁要对徐璠动手,若是没有徐阶的点头或者默许,这案子不会发生。

就是这么快,徐璠从人人称赞的大公子,变成了杀人犯,被收监。

盗墓贼有个规矩,那就是盗洞里先出来的一定是父亲,然后才是儿子,因为父亲不会为了那些盗墓所得财物把儿子推下去,但是儿子有可能会。

可徐阶有三个儿子,老大开始公然违抗他顶撞他,阻拦他的时候,他默许了某些行为的发生。

所以,谭纶才会说,虎毒不食子,徐阶是个狠人。

张居正看着手中的这份奏疏,开口说道:“徐璠杀人,历历有据,人证物证书证,铁案如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

“徐璠八议议功,有修永寿宫之功,议贵为正三品太常寺卿,理应削官身。”

“光禄寺署正顾九锡上奏言:徐太师子徐璠,归乡大肆兼并,鱼肉一方,与劣幕、恶吏等联为一气,敲诈勒索良善,横行无忌招摇,侵害小民无度,为恶乡里,罪加一等,理应充军戍边。”

杀人偿命,但是有八议中的两议,就是功和贵,贵是正三品以上,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徐璠也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恶棍,充军戍边,就成为了最后的判罚。

徐璠的案子之所以要拿到文华殿廷议,是因为徐璠有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虽然不视事儿,但官阶是实打实的。

“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念完了大理寺的判罚,询问着廷臣们意见。

万士和眉头紧蹙的说道:“那光禄寺署正顾九锡,不是徐太师的女婿吗?”

“是。”谭纶看着万士和回答了这个问题。

万士和得到了这个肯定的回答之后,立刻变得惊恐了起来,他心里那个天下尊贵卑贱的世界,那个亲亲相隐、亲亲之谊的世界,正在崩塌。

顾九锡是徐璠的妹夫,顾九锡不仅不为徐璠说话,还落井下石,刺了徐璠心窝一刀,从削官身永不叙用,变成了充军戍边。

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而背叛阶级的个人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过去的亲朋好友,一夜之间,变得陌生,变成了拿着刀,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的仇敌。

这就是代价。

再无人有疑问后,张居正书押,将奏疏递给了张宏,张宏放到了御前,请陛下下印。

朱翊钧看了看,徐璠充军戍边的地方,比较奇妙,徐璠流放之地在蓟州。

蓟州是大明九边之一,也算边镇,这算是到了戚继光的地盘,也算是能够优待一二,不至于徐璠死在边方。

通常情况下的流边,都是到云贵,镇南关这等穷山恶水之地,张居正给徐璠选在了蓟州,也算是回护了。

朱翊钧下印,看着奏疏开口说道:“礼崩乐坏,仁者寡,不仁者众,仁者仁政,如杯水车薪,古人诚不欺朕,下章刑部吧。”

这是个杀人的铁案,徐璠有没有杀人都不重要,证据证明了徐璠杀人了,而且铁证如山。

宋阳山被降了三级戴罪立功,汪道昆清誉被污,朝廷派出缇骑侦办,俞大猷、陈璘被申斥,张进、张诚被打了十杖,徐璠被削官身充军流边。

腊月初八,腊八节,大明京师准备过年的日子里,大明派往南衙主持清理南衙清田的诸臣僚,皆有了处置。

大明首辅张居正继续主持廷议,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是很在意,但熟悉张居正的廷臣,心里都清楚,眦睚必报张居正绝对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对于大明朝臣而言,更能直观的感受到张居正的可怕。

当屈辱发生而张居正默不作声的时候,那就是老虎眯起眼睛,打算吃人的时候了。

就连廷议的气氛都压抑了几分,所有人说话都生怕开罪了张居正,不知道张居正心里窝了多大的火气,准备对下发泄。

群臣结束了廷议,讲筵之前,朱翊钧心里有些疑惑不吐不快,他让侍读侍讲学士稍后入殿,殿上只有朱翊钧、张居正、冯保、张宏几人。

“徐阶如此狠毒?徐璠可是他儿子。财帛动人心,果然这等厚利,眼里只有利益的时候,真的能把人变成鬼。”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评价这一系列的事情。

最让小皇帝不能理解的就是徐璠被迫害,宋阳山、汪道昆等一众,这是斗争,为了维护自己利益的斗争,但是徐璠,可是徐阶的大儿子,这都能下得去手。

“徐阶是阳明心学的再传弟子,本身就百无禁忌,别无选择,他只能这么做,否则这些恶名,都会到他的身上。”张居正俯首说道,他很了解徐阶,徐阶唯利是图,那是必然的,还没有到虎毒食子的地步。

徐阶没有选择,他只能如此。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像杨太宰那样?”

“杨太宰是硕德之臣。”张居正想了想,还是认为徐阶和杨博不一样,他们的确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迫不得已,比如不得不为,但是杨博比徐阶还是要强一些,杨博始终将矛盾维持在一个斗而不破的地步,就这一点,就要比冤死胡宗宪的徐阶要强上百倍了。

君子解释为治人者时,不论私德,徐阶冤死胡宗宪造成的危害,要比杨博维护晋党那些边角料利益做的事儿,要恶劣成千上百倍。

当然这也和杨博急流勇退有很大的关系,杨博要是继续在朝中,怕是恶事只会越来越多。

急流勇退,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之前询问何为公,何为私,臣略有所悟,臣斗胆僭越,为陛下解惑。”

“严嵩晚年盗墓舍祭品为生,死于妻墓前,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三,世庙主上重病,念起严嵩,询问近侍,严嵩如何,近侍皆不敢言,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厂督黄锦才告诉世庙主上,严嵩四月以死于庙祝,尸骨无人收敛。”

“仅剩一言: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直到临死前,严嵩一直认为自己忠勤敏达,在公私混淆之中,严嵩忠君却不体国,窃国二十载,溺信恶子,流毒天下。”

张居正是《明世宗肃皇帝实录》的总裁,他修这段历史的时候,联想到了皇帝陛下的公私,最近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儿,都让张居正对公与私,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而他的这段话其实非常非常的危险,尤其是在礼教森严的万历元年,若是被其他臣子们听了去,必然弹劾张居正大逆不道。

因为张居正这番话在质疑君国一体的基本政治结构。

严嵩一生毫无疑问是忠诚于君王的,若是君国一体,大明就是嘉靖皇帝,嘉靖皇帝就是大明,皇帝就是天下,天下也是皇帝。

严嵩难道还一分为二,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忠臣,一个是奸臣不成?

很显然,严嵩不能分裂,那就是君主和大明并不是一体的。

张居正绝对没有为严嵩回护申辩,甚至为严嵩正名的打算,严世藩索贿都索贿到了裕王府的头上,张居正当时就在裕王府,他才不会为严嵩正名。

张居正在借着严嵩来确定公与私的定义。

关于君国一体的话,张居正也只能言尽于此,懂的都懂,不懂张居正也没办法细说。

作为摄政之人,他大声喊出君国并非一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种话来,怕是明天就跟高拱一个下场了。

张居正并不打算谋朝篡位,所以话到了严嵩忠君而不体国,就够了,再细说,就是不能触碰的滑梯了。

“何为公?”朱翊钧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他能听懂,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本身就是朱翊钧问张居正何为孝,长幼尊卑为孝的时候,区分君父一体时候说出来的。

张居正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神情,陛下得亏没有继续深挖君国是否一体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公的定义。

小皇帝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抡起赤子之心、纯白至质的大锤,敲碎了张居正不惑之年建立的坚实的认知世界,却不负责重建,让张居正一个人艰难探索而重建。

要是小皇帝非要纠缠这君父、君国是否一体的事儿,张居正就打算直接不干了,这讲筵谁爱来谁来!

问!问!问!那是能问的东西吗!

张居正端起了手,他对公已经有了明确的定义,虽然这个过程很是艰难,但是国事凋零,给了他很多的例子去观察,去确定这个概念,就变的轻易而简单。他笑着说道:“《易·系辞上》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

“《战国策·齐策三》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人们总是把有着相同特征的事物归为一类,比如马,有后山马、驽马、骐骥、千里马、大宛马,但它们都是马。”

“而人们也总是因为地域、亲朋、志向、品行、爱好等等成为一个个的群体,这就是人以群分。”

“《论语·卫灵公》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所以,公就是群,但群不是公。”

朱翊钧听闻疑惑的说道:“公既然是群,为何群不是公呢?”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臣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需要就徐阶之案为例。”

“徐璠和徐阶是父子,华亭徐氏是一家,这是群,面对朝廷旨意之时,徐阶或者说徐家,只能还田,否则斧钺加身。”

“而华亭徐氏、大石头沈氏、昆山顾氏,又是一个群,他们是松江府的缙绅,他们彼此姻亲两百年之久,对于朝廷查清楚侵占并要求还田的政令,是愿意付出一定代价的还田的,比如拿到船引开海,因为徐氏、沈氏、顾氏,本身就有布庄和粮庄,他们在开海事中占据了有利地位。”

“而南衙地面十四府的缙绅又是一个群,他们彼此遥相呼应,相映成林,彼此默契,对于朝廷的清理侵占事,是极为抵触的,因为只要有改变,就会有损失,很有可能在海贸事中,过往地位不在,他们极为抗拒而不肯妥协,所以徐璠杀人伤人。”

“所以,大明有各式各样、林林总总的群,所有的群,构成了一个整体,那就是公。公是群,但群不是公。”

张居正觉得自己讲的太过于复杂了,小皇帝能不能清楚的明白他对公的定义,让他比较担心。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就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吗?公包含群,群被包含在公之内。”

“先生以一家一户为一群而论,扩展为了公。”

“朕德凉幼冲,不知所云,也试着举例。”

“朕和云南边方的冉氏女子都为大明人,我们的关系就是同宗同族同国,当有人伤害到了大明的利益时,比如南衙缙绅这个群,侵占田亩,导致朝廷税赋不足,无力安定天下,大明颠沛,朕和冉氏女子的利益,都受到了伤害。”

“在这个过程中,缙绅这个群,这个关系更为简单的群,伤害到了关系更为复杂的天下的公。”

“当群因为关系进一步扩大的时候,公在上,而群在下。”

“相比较一家一户的群,城中一坊城外一里(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为公;相比较城中一坊或者城外一里为群,县州为公;相比较县州为群,则府道为公;相比较府道为群,则天下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