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还没表态,朱翊钧首先表态,这个钱,他不要,无论廷议什么结果。宫里就是不要这个钱,爱怎么地怎么地!
哪怕是张四维没什么条件,朱翊钧也不会要。
依据事实而言,银子就是银子,上面没有刻谁的姓名,没有脏不脏的说法。
但是朱翊钧确切的知道,张四维的钱是民脂民膏、是血泪钱,他是不会收的。
王家屏一时间有些语塞,选择了闭嘴,宫里穷的都到外廷讨饭来了,户部还不肯给这个钱,都到这个份上了,皇帝还不肯要,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说明皇帝是真的非常非常的厌恶族党这种政治产物。
结党是很正常的现象,大家围绕着一件事,有着相同的志向走到了一起,但是族党,却让皇帝极为警惕。
王家屏又品味了一下族党这两个字,只能说张居正洞若观火,眼光毒辣,能把族党和朋党如此区分,教授给小皇帝,的确是不器全才。
张居正也就是不知道王家屏的想法,他压根就没教过这两个字,那是小皇帝陛下自己依据朝中现象,根据晋党和张党的对比,总结而得,张居正都感觉这两个字,格外的精准!
张居正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广州总督殷正茂上奏,小佛郎机人在屯门岛私自占地,贿赂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自此窃居澳门,殷总督兵发五十船,围困屯门岛,逼迫小佛郎机人离开澳门等地。”
“红毛番屡教不改,几番欺诓朝廷,殷总督请命,给小佛郎机人增税,大明有司,小佛郎机人商舶,抽分宜十抽二,而非百值抽六,所增税款皆填内帑用度。”
张居正不表态,不是说他没办法,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表态,王国光问他,元辅对张四维贿皇帝是态度,他还没回答,皇帝直接开口说不要。
一本关键性的奏疏,不应该只解决问题,而是依托这本奏疏,找到机会,推行政令,这是一个成熟政客的基本本能,他要继续推行开海之事。
既然廷议已经通过了对洋舶抽分,那殷正茂对小佛郎机人加税,由原来的6%的关税,增加到了20%,就是朝廷对小佛郎机的惩罚。
朱翊钧一愣,殷正茂的这个提议,不就是惩罚性关税吗?
惩罚性的关税,占据了商品优势的国家,增加抽分关税的方式,来进行贸易保护或者带有强烈的惩罚或罚款性质的进口附加税。
这种惩罚性关税,一定要建立在商品优势的前提下,否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明眼下占据了绝对的商品优势,而这种惩罚性关税,还带着一种强烈的华夷之辨的色彩。
果然为了富国,大明朝廷会自己在矛盾中不断的进化。
“那就廷议吧,朕只是不想要族党的钱。”朱翊钧挥了挥小手,表明自己突然开口的原因,他宁愿饿肚子,也不拿族党的钱,他嫌脏。
饿肚子会瘦,但是拿了族党的钱,会被敲碎脑袋。
这口子一开,大明遍地都是族党,向皇帝输贿,七万两银和朝廷政治制度的彻底败坏,孰轻孰重,小皇帝虽然小,但还能拎得清。
万士和听闻朝廷要惩戒性关税,立刻不满的说道:“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柔远人则四方归之。”
“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
这是中庸里的原文,国家只要做好了这九条,就足以定国安邦了。
海瑞听闻万士和说话,立刻开口说道:“已经柔过了,行不通,蛮夷不修德行,朝廷恩厚小佛郎机人,小佛郎机人,不思尝天恩修睦,反而步步紧逼,屡屡兴兵,万尚书不知道吗?”
“柔过了吗?”万士和一愣,自己似乎就不该开这个口!
又被海瑞一句话给秒了。
海瑞在朝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外廷言官,负责秒人。
“万尚书不知道啊。”海瑞笑了笑,这抹平和的笑意,却是莫大的嘲讽,万士和作为礼部尚书,鸿胪寺作为帝国的外交部门,万士和居然不知道大明和小佛郎机人的冲突,他做这个尚书作甚?
回家卖红薯得了。
“万尚书看来是真的不知道。”谭纶眉头紧蹙,说起了过往。
大明和小佛郎机,也就是和葡萄牙的恩怨情仇,那真的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简单而言,这都是葡萄牙殖民思维根深蒂固,跑到大明地头想要为非作歹被打了一顿。
正德八年,葡萄牙商人若尔热,在没有大明授权和的情况下,在广州屯门岛,竖起了一块刻有葡王徽章的石柱,开始圈地宣称是葡萄牙领土。
正德十二年,葡王派遣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带领十二艘四桅大帆船,开始对大明进行了‘和平和互利’的沟通与交流。
正德十二年九月,葡萄牙舰队对大明广州府发炮,炮声如雷,广东按察司佥事顾应祥奏闻朝中。
葡王使者觐见大明皇帝明武宗,葡萄牙使者,火者亚三被留在宫中,武宗还跟火者亚三学外语。
同年冬,葡萄牙司令官西芒,带领葡萄牙士兵在广州府烧杀抢掠,满剌加国王之子,入京哭诉葡萄牙在马六甲的暴行,朝廷闻讯,责令葡萄牙把领土还给满剌加。
大明和葡萄牙的交锋正式开始。
嘉靖元年,葡萄牙使者火者亚三被处斩,嘉靖三年葡萄牙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死于狱中。
嘉靖三年,广东海道副使汪镕云集了五十艘战船,驱逐了屯门岛上的葡萄牙人。
嘉靖四年,备倭都指挥使柯荣、百户王应恩击败葡军马尔廷,击沉敌船两艘,斩获三十五人,俘虏四十二人,之所以只有这么点人头和俘虏,是因为沉到海里实在是不好捞。
一直到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贿赂了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自此窃居澳门。
殷正茂也就是两年前到的广州,剿匪平倭,忙的晕头转向,查到了匪患和倭情都和汪柏、黄庆有关,便上奏以通倭的罪名抓拿二人押解入京。
谭纶也没废多少口舌,他对这些事儿记得很清楚,在他看来,倭寇、北虏、红毛番,虽然有差别,但是差别不大,都是一样的货色,揍一顿就老实了,要是揍不了,他们就会烧杀抢掠。
张居正看着万士和笑着问道:“万尚书,还有疑问吗?你说要柔远人,朝廷也不是不柔远人,咱们这也柔过小佛郎机人,可是他们怎么做的?在广州烧杀抢掠,在舟山和倭寇蛇鼠一窝,私自圈地、窃据澳门,柔了,但是没用,你说呢?”
万士和赶忙摇头说道:“没有了,没有了,我不知这些事儿,世宗实录未曾修成,我我…”
“我的错,修的慢了。”张居正颇为温和的回答道,世宗实录修的时间确实有点长了,万士和并没有那么多的渠道知道这些事儿。
不仅仅是万士和不知道,葛守礼也跟听故事一样,听完了谭纶讲述海上那些风波,惊讶不已,原来倭寇和红毛番不是一回事儿啊!
嘉靖元年,小佛郎机使者火者亚三都被斩首了,那时候,葛守礼、万士和都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在绝大多数大明朝臣的眼里,红毛番和倭寇通常混为一谈。
不知者无罪,张居正没有过分追究。
“那这个加税的事儿,还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环视了一周问道。
葛守礼开口说道:“元辅也说了,洋舶银两,事涉一编法推行,这要是小佛郎机人不贩银而来,如何是好?”
“爱来不来,有本事就别来。”户部尚书王国光笑着说道:“是他们求着咱们卖东西给他们。”
葛守礼露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说道:“也是,我天朝上国物华天宝,番舶自然要来。”
张居正面色凝重,大明的商品优势,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一旦失去了商品优势,大明这么多的人,需要多少银子作为交易的凭证?
没有银子进入大明,大明的一条编法还能不能实行下去?
进而延伸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事关朝廷经济命脉的银路,大明要不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小皇帝拿着三棱镜不停的将白色的阳光散射的四处都是,力甚寡而见功多,这句话在他的面前不停的闪动着。
无论他如何想要无视这句话,都无法忘记,反而记得越来越清楚。
一颗机心,似乎在内心萌芽。
“元辅?”葛守礼试探性的说道:“我无经济之才,就是不懂才问一下,并无反对之意,元辅先生勿要误会。”
葛守礼看张居正好久不说话,还以为张居正有了误解,葛守礼和红毛番,八竿子打不着,他就是不知道开口问问。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点头说道:“嗯。”
大明首辅写好了浮票,奏疏来到了小皇帝的面前,朱翊钧在惩罚性关税的奏疏上,下了自己的大印。
廷议还在继续,关于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的处置问题,这两个人收受贿赂,让小佛郎机人在澳门立足,而且私设关隘,十抽二与洋舶私通,最终得到了押解京师,徐行提问的结果。
问清楚了,走完了流程,大抵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菜市口斩首示众。
因为这两个人的罪名是谋叛,是失土的大罪,红毛番私自在澳门繁衍生息,这是失土。
这是大明朝第一件有名有姓、有人证、物证、书证的地方官员,联合地方缙绅、富贾,阴结番人,私自设关,偷偷抽分,谋取暴利的案件,性质极其恶劣的同时,也确定了一个基本事实,朝中反对开海的风力舆论,与民争利,究竟在和谁争利。
冯保怒气冲冲的说道:“隆庆元年,主上批准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请开月港奏疏时,就说:”
“都是这些个地方缙绅们欲做买卖,唯恐添一关,与己不便与己争利,上牟公家之利,下渔小民之利,死不可设月港市舶司、都饷馆等,又赖朝中大臣言官说是害民,若非这朝中有仁者,月港亦不能成。”
“今日再看,嘿,先帝爷还是把缙绅们想的太好了,你看这地方和缙绅勾结姑息,贿政于大臣,鼓噪声势,厉害,厉害啊,叹为观止。”
“万尚书,您说是不是?”
万士和又被骂了,他之前还拿着怀远人的圣人训,说月港罢了就没那么多的事儿,现在又被冯保给翻了旧账,这阉党果真讨人嫌,动不动就翻旧账!
万士和万般无奈的说道:“额…冯大珰所言有理。”
冯保颇为感叹的说道:“《孟子·告子下》有云: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孟圣人说,这仁一定能胜过不仁,就像是水能灭火一样。今天仁者渐少,仁者做事,就像用一杯水救一车点燃的柴一样。”
“若是看到了火不能熄灭,就说水不能灭火,仁不能战胜不仁,这样说的人,和不仁者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不仁者更加可恨,那天下终究会灭亡。”
“若非当初有仁者几番诤谏,陈清利害,这月港安在?天下危亡。”
不仁的人,是坏。
而看到杯水车薪不能灭火,则叫嚷着水不能灭火、仁不能胜不仁的人,是蠢。
冯保在骂万士和坏且蠢,万士和不仁,是坏,是为了自己争利;万士和天天拿着圣人训当佛经一样的念,多少有些蠢了。
相比较之下,葛守礼都只是憨直了些。
万士和吐了口浊气,还是得多点书,天天被宦官用圣人训骂的抬不起头来,有点丢大臣的脸了。
张居正和杨博当初定万士和为礼部尚书,多少存了些礼部栓条狗,维持朝政运转的心思。
朱翊钧听闻冯保的长篇大论,露出了笑意,冯保在确认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贿政之弊、姑息之弊,是吏治之大弊,而冯保这番话清楚的梳理了一个脉络。
东南海商是如何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地方官沆瀣一气,这是姑息之弊;通过经纪、买办这些政治掮客贿赂当朝大臣,这是贿政之弊。
姑息、贿政之弊不除,何谈吏治?没有吏治,何谈新政?
而后冯保用圣人训,孟子·告子下杯水车薪的典故,确定了这种做法的不正确。
有了对错的标准,才好评判对错不是?
张居正笑了笑,冯保骂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一如既往的骂的人还不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