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从哪方面讲,张居正都尽了全力,徐阶这田,不还也得还了。
徐阶略微有些颓然的放下了手,书信从他的手中滑落,他弯下了腰,将书信捡了起来,朝廷要他的田,就是在要他的命!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到头来,我居然落在了自己的学生手里!”
“张居正,枉费我传道受业解惑,枉我提携你入裕王府,你居然如此对我!”
“那高拱对我追杀,都不如你狠毒!他弄那些罪名,还都是为了逼我不能还朝,伱这摆出的阵仗,是要杀了我!要杀了我啊!”徐阶握着手中的书信,面色变得格外的狠厉。
田就是他的命,没有田,他徐阶就不是徐公,别说在大明,就是在松江府,他说句话,都没人会听!
他要护住自己的田,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徐阶拿起了笔,打算往京中写信,徐阶的大儿子徐璠在一旁开始研墨,但是徐阶拿起了笔,沉默了许久,而后放下。
“父亲?”徐璠看着父亲犹豫的神情,面色凝重的说道:“父亲为何停笔?这可是我们家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能写给谁?”徐阶看着徐璠半伸着脑袋,眼睛无神的说道:“我写给张居正吗?海瑞回朝提起还田事,之后都是张居正主持的,他先在朝堂赶走了陆树声,而后让陈堂弹劾了董传策,就是告诉我所有的门生故吏,这件事,不能参与其中。”
“否则董传策就是他们的下场,贪腐?贪腐在洪武年间,还是个罪名,放到今日,还能算是罪名吗?”
“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
“所有的政令皆因贿而成,没有贪腐根本做不成事儿,戚继光厉害,俞大猷厉害,他们还不是得乖乖拿出孝敬来?钱哪里来?吏员、地方皆是朘剥民脂民膏以趋附权贵!”
“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为逋负渊薮,积重难返,天下以成兼并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我不知道?天下何人不贪!张居正自己都贪得无厌,他不收孝敬吗!”
徐璠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海瑞?”
“海瑞的确不贪。”徐阶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这天底下,的确还有不贪的臣子,海瑞海刚峰,那的确是个清官,清廉到所有人都看海瑞不顺眼,海瑞在朝,弄的大家都不自在。
徐阶悻悻的表情,变得再次凶狠起来,厉声说道:“儿呀,这贪腐之事,其实好治理,搬出祖宗成法来,贪五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立在土地庙里,让百姓们拍手称好,谁还敢贪?但是这贪腐蔚然成风已经百余年时间。”
“你知道这贪腐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徐璠眉头紧皱,这贿政已经破坏了大明的吏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吗?他疑惑的问道:“是什么?”
徐阶嗤之以鼻的说道:“贿政之弊易治,姑息之弊难止。何也?”
“贿政,惟威罚惩贪而已。”
“至于姑息之政,倚法为私,割上肥己,明公姑息京官,京官姑息地方官,地方官员姑息吏员、富商巨贾,吏员姑息缙绅;皇帝以八议庇护勋戚,勋戚与官吏勾结,养群小、富商巨贾!”
“上损则下益,私家日富,公室日贫,私门强则公室弱,国匮民穷,此天下大弊也,姻亲、座师、同乡、同窗,不过都是这利来利往罢了。”
“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这天下大弊,如何根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无法处置!”
“姑息之弊不除,贿政之弊如何能治?”
“这天底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情错综复杂,鱼身在水中又如何离开水?天下百官皆身在局中,又如何跳出五行之外?这姑息之弊,如何能除?要是能除,我能把这泼天的功劳留给张居正吗?”
徐璠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张居正?”
“啊?好像是…”徐阶又被噎住了,神情有些落寞。
他手里这封信,就是他的学生让他还田的信,措辞之激烈,一旦他徐阶不答应或者生什么幺蛾子,张居正怕是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这架势,除姑息之弊,自他徐阶起…
徐阶嘴角抽动了两下,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来气自己的还是来帮忙出主意的?
徐阶面色又变了几分,眼神变得晦暗不明,神情凝重的说道:“政令耳,易破之,儿啊,你知道怎么破坏这政令吗?”
徐璠又看了看书信,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还请父亲明示。”
徐阶猛地站了起来,带着几分笃定的说道:“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乱!”
“夫,民之逃亡且乱国者,皆因贪吏剥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土游堕也;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细民也;”
“什么意思呢?”
“这百姓逃亡并且聚啸民乱,都是因为贪官污吏姑息了这缙绅向下朘剥,而上面呢,不加抚恤,豪强兼并,百姓因为贫穷失去土地变成了游民,今天侵占田亩的是势要豪右,有权有势有钱,不是小民。”
“张居正不是要收我的田吗?我还!”
“我不仅自己还,我还把全南衙的权豪们聚集起来,一起还!到时候,群议鼎沸,谣言四起,把这还田法鼓噪成井田法,到时候看谁敢执行还田的政令!”
“我还不信了,还有人能降的住这个手段。”
徐璠沉思了片刻,才觉得父亲果然是父亲,他好像也找不出什么人能够破这一招。
这是,加倍执行!
徐阶都想好了,他还田,把田都还给官署。
然后四处联袂吹风,让全南衙的势要豪右们,都看看自己的惨状,让他们心有戚戚,而后四处鼓噪,就说朝廷收了他徐阶的田,明天就会收南衙所有势要豪右的田!
到时候形成合力,鼓噪声势,那汪道昆,怎么收的田,就怎么还回来!
徐璠还要说话,门房张皇失措的跑了进来,指着外面,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爷,黄衣使者来了,已经快要到了,说是有圣旨!”
俞大猷的南兵已经到了,他带着三千南兵,护送着圣旨来到了那高大的太师楼前。
旌旗招展,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带着钩镰枪、腰刀,背着火铳和二等弓,甲胄在车上放着,随时都能披甲而战,这些南兵都是戚继光的嫡系,这次从蓟镇直接抽走了一半给俞大猷安定松江府,戚继光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就让南兵前往松江府。
戚继光练的兵,始终是大明的兵。
“圣旨到!”两个小黄门拉开了两丈长的圣旨,大声的喊道:“太子太师徐阶接旨。”
徐阶带着徐璠和一家老小,一看到这阵仗,可是吓了一大跳,他知道俞大猷还南下,但不知道俞大猷还带着这么多的兵马!
三千锐卒,都能把松江府到广州府的倭寇再耕犁一遍了!
这显然是打算好了,他徐阶不还田,就杀他全家的打算!
“臣接旨。”徐阶带着一家老少跪在了地上。
张诚往前走了一步,大声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听闻华亭有徐公,气禀刚明,才优闻广,文武兼备,茂着声猷,彼时严党奸佞在朝,正国步难危之日,公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
“然,朝中明公皆言胡襄懋瘐死,朝议鼎沸,诸公为之奔走。”
“彼时国之飘摇,西北北虏叩关,东南倭寇烽火千里,社稷欲玉碎,天地有倾陷之危,襄懋忠心为国,抗倭有力,有平贼安邦之功,国之东南柱石,止东南天倾地陷,明公公议襄懋功过,得以昭雪,复少保,赐官葬祀,追谥襄懋。”
“徐公有膺主宸极之功,襄懋有平贼安邦之功。”
“朕,大纠结。”
“元辅定策以徐公还田止朝中非议,朝廷有优老荣养之德,祖宗有蠲免养士成法,徐公以太子太师致仕,升官阶一等,以正一品优老荣养,止良田万亩,以示朝廷恩荣。”
“旨至,即属所司覆行。”
“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张诚念完了这封圣旨,徐阶听明白了圣旨里的意思,面如土灰。
圣旨里先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赞,而后把给胡宗宪平反的事儿,拿来好好说到了一番,给胡宗宪平反,胡宗宪冤,那就要追究当年制造冤案、冤死胡宗宪的人,徐阶。
葛守礼对吴兑说,吴兑在天牢里的待遇极好,好吃好喝好伺候,连个蛇虫都没有,就是不认同徐阶的做法,至少高拱没有把徐阶扔进牢房里饿死,杨博也没有把自己的政敌扔进牢狱之中,张居正更是在刺王杀驾案中,没有过分追击高拱。
葛守礼是瞧不上徐阶的,胡宗宪冤死那会儿,小阁老严世藩人都被斩首示众了,严嵩都离京了,胡宗宪都回家住了两年多,也从来不想着再起,某种意义上,胡宗宪被冤死之前,已经政治性死亡,是无害的角色。
徐阶这般追杀,葛守礼是不认可的,朝中大部分的朝士也是不认可的。
圣旨的意思是,朝廷也很为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大纠结。
为了平息朝中的非议,就把徐阶当年犯了那么一点小小的、略微有些偏差的过错,纠正回来,也算是平息了众怒。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儒生高义,本就耻于言利,些许浮财,就当破财消灾了!
话都是好听话,但是归根到底就是两个字,还田。
徐阶的打算再次落空了,朝廷让他还田,还给他的官阶升了一品,给他留了一万亩良田,让他好好养家,他家里万亩良田,说皇帝要搞井田法,要白没所有人的田亩,势要豪右们也要信才行。
张居正这一套堪称完美的组合拳,打的徐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投降,还能落一万亩的良田,徐家这一家老小绝对够用了。
徐阶要是不肯还田,那事情就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张居正同意俞大猷来到松江府,就是已经动了杀心,不还田就大开杀戒,因为后面还有七万顷侵占常田需要处置,徐阶不还田,整个南衙都不还田!
和徐阶有仇怨,把徐阶骂成了秦桧的汪道昆,就在眼前了。
徐阶心里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汪道昆还记得当年的仇,当年的怨,在执法的时候,能够把他那一万亩的田一并给收走去!
这样一来,一个执法过甚的罪名扣在汪道昆的头上,鼓噪风力舆论,也未尝不可能。
加倍执行,也不见得非要徐阶自己来,这执行政令的汪道昆也可以加倍执行!
汪道昆看到徐家一家老小都站了起来,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恭恭敬敬的作揖,笑着说道:“徐公,好久不见,还记得徐公当国的意气风发,今日再见,徐公宝刀未老,风采不减当年!”
“徐公,你看咱们军士们长途跋涉,是不是暂时安排下榻之处?”
徐阶绝望的说道:“好说好说。”
汪道昆打定了主意,二十四万亩侵占田亩,一亩不多,一亩不少,只要二十三万亩,压根就不打算倍之。
汪道昆和徐阶有仇,他真的迫切的希望看到徐阶倒霉。
汪道昆已经为胡宗宪奔波数年,眼下胡宗宪能平反,能论功论过,汪道昆当夜就是酩酊大醉,喝醉了哭的稀里哗啦,抱着柱子当胡宗宪,诉说着这些年,心里的委屈。
胡宗宪是汪道昆抵背杀敌的袍泽、同乡,为了平倭大家奔波了十二年的时间,同心协力,倭平了,胡宗宪却被冤死牢狱之中,汪道昆心里恨,恨不得吃了徐阶,挖了徐阶的心,喝了徐阶的血!
但现实是,能让胡宗宪平反,已经非常难了,汪道昆清楚的知道,这次还田,要查办的人是前内阁首辅。
汪道昆要是过分追击,真的有可能因为吹求太急,导致政令不能推行。
徐阶这种官场的老油条,用了二十年隐忍,彻底整垮了严党的阴狠小人,汪道昆非常清楚,自己压根就不是徐阶的对手。
这种人,还是得元辅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