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云寨的庆功盛典,以闹剧开始,以正剧结束。
几乎每一个人,都得到了犒赏。那些奔袭冷水坑的参战人员,每人两封银元,外加一壶酒和几尺布,立功的另算,伤者亡者抚恤加倍。留守山寨的娘子队和孩儿兵们,每人二至五块大洋,外加半壶酒和一只鸡鸭……奖励发放到最后,连在盆珠脑被俘的那些兄弟,也都获得了一斤烧酒半只鸡鸭,以资抚慰。一时之间,全寨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从这场罕见的胜利中获得了实际利益,山寨的士气大为振奋。
牛二作为客人参战,不但犒赏翻倍,还在庆功宴上与谢指挥同席,玉面鼠兄妹和三哥九哥等众头领轮流向他敬酒,极尽恭维之能事,实为平生仅见的高光时刻。
然而,翌日从宿醉醒来的牛二,却为自己在庆功宴上的得意忘形,而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
昨晚的庆功宴上,他光顾着喝酒吃菜、吹牛打屁,居然把这些天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军火买卖给忘了。
因为,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这次罕见的逆风翻盘里,纠云寨不但成功地救出的自己被俘的兄弟,还毫不客气地对生死大敌——骆屠户进行迎头暴击。在重重削弱他的靖卫团、大量缴获马骡牛羊、布匹钱粮的同时,也让整个山寨的武器装配焕然一新。
现如今的纠云寨内,少年队娘子队手上的梭镖土铳,消失了;一些战斗人员原先使得还算顺手的快枪连子,不见了。此外,还有一些尽管老旧但性能仍然优异的洋枪,以及数量不多的七八成新的汉阳造,也都被弃如敝履、束之高阁。
牛二爷早瞄上了那些替换下来的武器。
在石鼓村,牛二跟鸡窝和谢指挥合伙,缴获了乐万通一笔不义之财,加上昨晚庆功盛典上,又发放了四封银元半匹骡子,现如今的牛二爷,几乎快实现财富自由了。
经过这些天的经历,牛二也闹明白了,这年月光有钱有粮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人有枪。因为,你光有钱有粮,这钱粮还不一定是你的。相反,如果你有人有枪的话,有没有钱粮,那就不那么紧要了。因为,那样的你,很快就会顺理成章地有钱有粮起来。
对此,谢指挥曾有一句论断:混民国没几条人枪,出门你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牛二深以为然。
于是,他决定拉起自己的队伍,打造属于自己的武装。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枪支弹药问题。
纠云寨替换下来的那些武器,全都收纳在威义堂后的库房里,掌管库房的,就是俏飞燕俏掌盘俏大当家。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眼见日上三竿,牛二慌忙爬起来,胡乱洗漱一阵,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忙忙地去威义堂的侧院里找谢宇钲。
因为,几天前牛二曾试着跟谢指挥商量了一下,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当时,谢指挥听了,二话不说,立马拍起了胸膛,表示牛二哥的事,就是他谢宇钲的事,说没说的,这桩军火生意,包在他身上了。
然而,门口的守卫却告诉他,谢指挥今儿闭门谢客,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一概不见。牛二摸出老刀牌,给两个守卫各派上一根,又聊上几句,才知道原来今天天刚麻麻亮,以三哥九哥为首的一干头领,就轮流来拜访谢指挥,诚挚地请求他在山寨里多住上些时日。
谢宇钲不胜其烦,只好闭门谢客。说不管谁来,不见不见,统统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吃了闭门羹的牛二无奈,只好直接去找俏飞燕。
俏飞燕却被三哥九哥叫到虎嫂那儿去了。
牛二又穿过村中的田野,来到虎排所在地。
虎排的岗哨就没这么客气了,他们见牛二面生,说俏掌盘他们正在开会,有什么话,等开完会再说。
牛二只好等着。
盛夏天时,日头很毒,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牛二就额头见汗,这时恰见卢婷那个黄毛丫头,正和虎子一帮孩童在坪中央的大枇杷树下玩耍,便信步过去,在一块石上坐下。
尽管,阳光无法穿透枇杷树的浓密枝叶,树阴下十分凉爽,但四下里没有一丝儿风,蝉儿又在树上不知疲惫地狂吟,眼见日头升到天中,俏飞燕仍未出来,心里有事的牛二,不由得愈来愈烦躁。
此时,旁边的卢婷正在兜售着什么:“虎子,谢指挥这根教书鞭子,你到底要不要?”
牛二抬头望去,就见卢婷手中扬着一根一头焦黑的竹枝儿。
这竹枝儿,昨儿牛二曾在寨门口见到过。当时,谢宇钲拿它在石壁上写字,教孩子们唱歌。
不知怎地,现在它落到了卢婷手里。
牛二觉得,卢婷把它称作教鞭,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么一根明眼人一望便知是一根普通竹枝的棍儿,卢婷这黄毛丫头居然要拿它换钱换东西,这也太儿戏了吧?
然而,令他大跌眼镜的是,围在树下的孩子们却无人质疑,一个个眼里闪着仰慕而渴求的光,那个虎子的神情更是迫切,只见他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卢婷,结结巴巴地央求道:
“想、想要啊,可、可我……只、只剩下三个弹壳儿,能、能成么,婷丫头?”
“三个弹壳?那可不成!”卢婷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同时还扬起下巴,哼了一声,道,“最少也得……五个弹壳儿,不能再少了。虎子,你要是没有,我就卖给别人了哈。”
“哟,虎子,怎么搞得?连五个弹壳儿都拿不出来?这可是谢先生的东西,谢指挥拿它用兵如神,救、救了我们整个山寨!多、多腻害呀。”旁边的孩童小声嘀咕。
人群里响起一个女童稚嫩的声音:
“对呀,我阿爸说,谢指挥就是用兵如神……哦,对了,婷丫头,昨儿你姐姐十六妹也用过这鞭子,当时拿它打谢指挥。”
“啊?谢指挥那么腻害,俏掌盘也敢打他?”
“再腻害,也不能打谢指挥呀!谢指挥可是救了我们全山寨呀,寨里哪个不说他好呀?”
“就是。婷丫头,你姐也太霸道了喔,竟敢打谢指挥?难怪,刚才大家都说,都说谢指挥不干了,要下山去。”
牛二听了,不由霍地心惊:姓谢的这就要走了么?这么快?哎呀,那自己的军火采购,可得赶紧了。这时,卢婷那丫头生气了,只见她瞪起眼睛,扬起手中的竹枝,指向一个孩子,叱道:
“狗东,你胡说!我姐根本没打谢指挥!姐姐、姐姐她,她……喜欢,喜欢都还、都还来不及呢,”卢婷似也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有些难为情,声音越来越小,“又、又怎么……会、会打他呢?”
“哟,这还不简单,婷丫头,婶娘不是说,打是亲,骂是爱嘛?婶娘们都说,谢指挥又能打仗,又会读书写字,人又好看,你姐姐会什么?就光会打枪。这样哪配得上人家。”
“胡说!我姐那么漂酿,怎么会配不上呢!”
“漂酿是漂酿,但不能识字,就是个山货!”
“死狗东,你才是山货,你全家都是山货!我打死你个山货崽子!”卢婷尖叫着跳过去,扬起手中的竹枝,朝着那个叫狗东的孩子,啪的就是一下。狗东惨叫一声,抱头鼠窜着躲到别人身后去。
卢婷犹不解恨,兀自骂骂咧咧,好一会儿,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霍地看向虎子:
“虎子,这鞭子你到底要不要?”
“……”
“呀呀,虎子,还等什么?有了这、这个,你也立马就能识字,长大了也就像谢指挥一样腻害!”
“对呀,谢指挥脑子那么灵光,看吧,这本来是指挥作战的指挥棒,但为了写字,他就放进灶膛里烧……烧了一下,就做成了一支笔,多腻害呀?”
孩童们纷纷瞪大了眼睛,露出梦幻般的表情。
“婷丫头,谢指挥是真厉害!”一个孩子揩了一下鼻涕,接口道:
“对,我阿爸昨儿和几个人喝酒时说起谢指挥,都佩服得不得了……有人还说,要是能把谢指挥留在山寨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再也不怕骆屠户了!”
“把谢指挥留在山寨?那还不简单?关起来不让走就是了。”
那个狗东的话音刚落,马上就遭到了群嘲:“做梦吧你狗东,把谢指挥关起来?谢指挥那么厉害,随便一举手,就灭你几回了,还想把他关起来?”
“狗东,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娘呀?被你阿爸一关,打上几顿,就不跑了?”
“就是,寨里婶娘们都说,你阿爸又喜欢喝酒又喜欢赌钱,也就你娘这样的胆小鬼,才会乖乖做你阿爸的媳妇,你娘简直是胆小鬼!”
“花猪儿,谁是胆小鬼?你再说一句。”
“再说一句怎么啦?就说你,就说你。狗东胆小鬼,胆小鬼,喝臭水。臭水臭,没得救……”花猪儿两手叉腰,瞪视着狗东,嘴里唱歌似的念着。
“你……”那狗东捋起袖子,上前与花猪儿对视着,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旁观的孩子们纷纷起哄叫好,怂恿他们俩快打,快打,别磨蹭。牛二乐了,嘴角浮上笑容,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红钱红猪肉
谁知对峙的两人斗鸡似的瞪视半晌,谁也不先动手,只有狗东的眼睛越来越红,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呜呜的抽噎着,一边揩着眼泪往外走:
“呜呜,我告我阿爸去,花猪儿你欺负人,你欺负人,呜呜呜呜……”
眼见狗东走远,树下的孩子们纷纷兴灾乐祸起来:“哈,花猪儿,你敢招惹狗东,胆子真肥。你不晓得狗东阿爸是专门给人放血的么?”
“哇,花猪你惨啦你惨啦,你阿爸那么瘦,你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狗东阿爸!”
“哈哈,花猪儿,叫你那天抢我泥鳅,现下报应来了罢?哈哈……”
经过这么一闹腾,卢婷那丫头的发售大会就进行不下去了,只见她气嘟嘟地持着竹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忽地对上那个花猪儿,恨恨地说道:“花猪,狗东他阿爸是出了名的遭凶,等着吧,他能把你打出屎来!”
那花猪儿下巴扬起,睥睨着四周,哼了一声,兀自犟嘴:“我不怕!我就不怕!”
卢婷怔了怔,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点更恶毒的,但一时间却组织不起语言来。趁着这个空当,牛二连忙长起身,向她喊道:“喂,婷丫头,你拿的是谢指挥的指挥棒么?我看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