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讨厅中,众翰林都是若有所思,张敬修之言虽是功利,可又以事功解释修身,以立功修行道德,在功中见德,可谓是另辟蹊径来达到立德的目标,而立德、立功、立言不正是儒者所追求的三不朽吗?
不过翰林们打小就研读四书五经,深受程朱理学的熏陶,又哪会轻易被张敬修说动,尤其是有理学大家之称的周子义及沈鲤,更是觉得张敬修之言非是正道,他们对于理学一道的坚持,岂会因张敬修几句话而动摇。
但见周子义一脸肃然,捏须沉吟,看向张敬修,目光并不严厉,却有着宁静与坚持:“张修撰说国朝多年积弊,非是经书及仁德可以解决,此言大谬!余以为,如今世道之衰,不在于事功有无,而在于士大夫不知礼义仁德为何物,举天下贸贸然奔走于功利之场,这才是国之大忧愁。因此,才更要以儒术定纲纪,持纲纪以明赏罚,使民日劝善改恶,而不为异物所迁焉,此一道同心,正人心而维国脉之本也。张修撰却大谈功利之说,岂不是舍本逐末。”
“此为正理之言,乃治国之正道也。”
“不错,以纲纪正人心,天下自然大定,人心向背,纵是事功,又有何用?”
“董子言’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记其功’,此乃正谊明道,以功利讲仁德,实不可取。”
众翰林中,除少数崇尚心学外,大多都坚持理学为正宗,对张敬修之言并不认同,这并非个人恩怨,而是所坚持的价值观不同。
张敬修微微摇头,翰林院堪称是文人的最高殿堂,是执天下文坛之牛耳的地方,大才子王世贞就心心念念地想入翰林院为词臣。
翰林院地位如此之高,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翰林,自然是这个时代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就是大明官绅主流观点代表,从这些翰林中就可看出,天下持这种观点的占据了绝大多数。
而张敬修在后世读《万历十五年》时,就对书中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并也有过深入思考:大明在体制上实施中央集权,其精神上的支柱为道德,管理的方法则依靠文牍。
在这个交通信息不便利的年代,管理这么大的疆域,皇帝到底依靠什么呢?很简单,各级官员。
但是皇帝要如何管好各级官员?官员们又该如何替天子牧民,安定天下?
这就需要有一套全天下人都遵守的“行为准则”,让他们一步不敢越线,否则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这套行为准则,就是圣贤书里的伦理道德,读书人一直所学的圣贤书,就是在学习怎么治国。
所以,这样当官就容易多了,因为办事的规章程序都在那里,按照这个来就行。遇到麻烦了,翻翻圣人书,是不是违反伦理道德?文人靠书上的“道德”治国,一切也就好解决了。不管是地方官还是京官,都可以这么来,很简单。这也是这些精英们维护以德治国的真正原因。至于事功、变革,他们是打心眼里害怕,也不想去做。
虽然这些熟读四书五经,从层层重围杀出来的官绅中不乏高拱、张居正、潘季驯这样的实干之才,可这只不过是幸存者偏差而已,其中大多数精英只是成为权利斗争高手。
张敬修吁了一口气,问周子义:“周编修说以儒术定纲纪,以纲纪定人心,那么敢问周编修,若是你非是朝廷命官,而是一个家中田地被豪强兼并、失了生计的小民,以至心中怨恨,纲纪可定你心否?还请周编修实言告之。”
周子义张了张嘴,很想大声说’可以’,但这并不是舍生取义。
其他翰林也都沉默不语,若是真面临没有生计的绝路,人心要定,那就只有重获生路,这个时候,凭借儒术所定下的纲纪,又哪能真正安定人心?
张敬修继续道:“若是在下面临这等局面,除非另有生计,心才可安定。现天下流民日益增多,不就是因为失去生计吗?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我等为官,便是要为百姓之仓廪衣食奔走,兼以仁义道德教化,才是牧民之正道,而非将二者颠倒,亦或是只谈仁德教化,不谈为民事功。”
周子义听了道:“此言差矣,以仁德教化就不是事功吗?此功莫大焉。再者,仁德当在功业先。譬如,汉高祖抛妻弃子,唐太宗手足相残,此二君纵克定祸乱、创立不朽基业,但无明理,以修内圣之心,于齐家明伦有亏,天下人心不服,与三代以仁德定天下差之远矣。我等圣人弟子,不先以仁德修身,以仁德治世,反以功利治世,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刘邦将儿子女儿丢下马车逃命,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这等行为有悖人伦,在儒家眼底,德业是第一位,功业是最末,这等德业修行如何与三代的君王相较,天下人又怎会心服?故而,此言也得到厅中翰林们都认同。
此时,在天下这最为清贵之地,翰林们的闲聊,俨然成了一场辩论,一场以事功为主的功利之说和以德治国之间的辩论,这是两种不同观念的碰撞。
张敬修心道:若是不将周子义驳倒,他这种事功及不避讳言利的倡议,要得到这些清流华选的认同,几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