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围到桌边来。邓 指叫他们拿上馍端上粥,到外头跟他们的同学朋友一块吃去。
媳妇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同时用一张旧报纸包皮了两个玉米面掺白面做的金银卷,递给老几。干部们从来不和犯人们一块吃饭,即便犯人恰好在干部家干活,恰好赶上吃饭。
老几想,他刚才幸亏没有脱口说出欧米茄的高山反应。眼下他一个不小心就是大过失,过失在他的处境就是罪过,而罪过可以使等在槍管里的那颗子弹正义发射。
邓 指抬起头,看看自己媳妇,又转过脸看着盛粥的大碗。他拿起筷子,却没有伸进粥里。
“你的表咋停了你知道不”邓 指是在问自己媳妇。
“嗯”媳妇不懂地看看男人,又看看老几。
老几大口啃着金银卷,眼睛的余光观看局势发展。他坐在屋檐下的一个小凳子上,假装一直在观赏飞到小石磨上的彩毛公鸡。公鸡来回磨着它尖尖的嘴,像剃头匠在荡刀布上来回荡剃刀。
“你的表有高山反应。”邓 指说。
“啥反应”
“你说你没有去过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你的表说你去过了。它只要一到海拔高的地方就闹高山反应。”邓 指声调平板地说。
“我又没上山”媳妇说。媳妇厉害起来很厉害。
“谁说你上山了”邓 指笑了笑。“老几,咱谁说她上山了她自己说上山的吧你是不是听见她自己说的”
老几突然明白了。邓 指设的陷阱不是为了陷他老几,是为了要逮住媳妇和媳妇的情人 。他推测媳妇的情人 是毕队长,因此他把老几安插在毕队长的中队,给他当看守媳妇儿的暗哨。这个男人是真爱他媳妇儿。
“老几,你不是看见我家颖花儿妈去毕队长那儿了吗”邓 指说。
老几这回真结巴了。女人厉害地看着他,掩盖着她可怜的处境。犯人老几的一张嘴就是一道闸,关乎她的生死。但她的眼神又那么厉害,随时会冲过来堵老犯人的嘴,掐老犯人的脖子,只要老犯人敢作一个字的证。
“没、没、没”老几说,“没看见”
女人眼睛柔和了一些。
“我操,你不是说看见了吗还跟我家颖花儿妈打了招呼”邓 指眉毛立起来,指着老几说。
邓 指的突然袭击太突然了,老几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他一边结巴着叙述自己昨天的工作日程,一面以结巴拖延时间,分析局势:昨天他确实跟邓 指媳妇挥了手,难道邓 指除了安插他还安插了别人这位“别人”不但发现他媳妇的不忠实也发现了他老几的不老实但老几记得很清楚,邓 指媳妇坐在拖拉机上的时候,牧业中队办公室帐篷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连毕队长都受了邓 指的暗中派遣,用来考验他媳妇的忠实贞洁。这怎么说也不合情理。
“他说他看见你了”邓 指对媳妇儿说。“他现在怕事,不敢承认了”
“你看见谁了你”女人向老几一扑,但被邓 指扽回去。她反应很快,借着邓 指扽她的力,就给了邓 指一巴掌。
“啪”的一声,几乎与那个耳光同时,邓 指的手槍已经比划好了,人一个箭步退后到理想的射击位置。
“反正你俩有一个在撒谎我今天非毙了撒谎的那个不可”邓 指说。
老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在了小石磨旁边,似乎绝望中他想蹲到那后面去,把自己藏起来,能藏多少是多少。
“我没撒谎”女人的嗓音像一只大鸟。外面孩子们的玩闹声一下子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又续上。
“老几,那是你撒谎了”邓 指的手槍对准老几。
老几摇摇头。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坐到石磨的边沿上;他太虚弱了。人在恐怖和两难的境地是要被消耗大量热卡的。
“你转过脸去”邓 指低着头,槍口拨拉几下。“操,叫你转过脸去”
老几这才明白叫的是他。他转过脸,眼睛看着灰砖白缝的墙壁。原来他的一生会这样结束。击毙他的理由将是什么呢老几被叫到家里来修理钟表,企图逃跑,或者企图行凶,被就地击毙。
“老几,我再问你一遍,看你还敢跟我撒谎不。我的槍可听不了撒谎”邓 指说。
老几的手垂在下面,悄悄地扶着墙,不然他已经倒下了。
“赵翠兰,我也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这一槍就让这个老头儿脑瓜开花你到底去了山上没”
邓 指媳妇儿不说话。渐渐的,背着身的老几听到她的低声哭泣。
“老几,你呢想好没有说实话还是接着说谎”
老几说,颖花儿她妈上了山没有,他不知道,因为他没看见。老几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和嘴巴的连接中断了,话说完脑子才跟上来,并且意识到自己刚才连伪装结巴都没顾上。他为什么要冒死掩护一个荡妇也许还是他那个老毛病:见不得女人可怜。
身后没有声音了。老几一动也不敢动,抵住墙壁的十个手指尖越来越吃力,开始失去知觉。
“吃饭。”
老几听见邓 指平和的声音。那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下去老几听见一串塑料底的脚步“噼噼啪啪”由院子进了屋。那是又平又大的脚掌发出的脚步声,在夯实的泥土地上跑起来如同拍巴掌。
“老陆,吃饭。”
老几慢慢转过身,眼睛不抬,走向他刚才坐的板凳。
“坐这儿来吧。”邓 指说,同时拍了拍桌子。“就用这双筷子。”
老几还是不抬眼睛,低声道了谢,慢慢走到邓 指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那双被指定的筷子,十分乖觉。女人的哭声被什么捂住了,老几担心她会把自己闷死。
很久以后我祖父还记得跟邓 指一块吃的那顿晚饭。
在邓 指死了以后,老几还记得自己坐在那个小方桌边,吃着邓 指媳妇做的凉拌黄瓜,干煎湟鱼。邓 指福气不浅,有个厨艺不错的媳妇。那个小方桌是某个犯人木匠的手艺,精致朴素,木料是一般的杉木。那顿晚饭两个男人都没再说话,都在听着屋里的哭声。哭声渐渐停息。邓 指从凳子上站起,进了屋。
从邓 指家回到号子里,老几想到男人对女人的爱也是一场病。各种病状都是爱。邓 指有点好东西都让他媳妇挂上、戴上;她所能得到的好东西是他的爱,拔出手槍也是他的爱。
老几目前对婉喻的爱是什么呢他想了好几夜,终于想出来了。他的爱应该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他的刑基本加到头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指控就可以把他的刑加到极致。他希望自己被冠有最终罪名毙掉时,他和婉喻不再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因而他对婉喻和孩子们的连累就被降低到最低程度。婉喻一定会理解,这是他在爱她,爱孩子们;这是他对他们生活唯一的福利提供。这一想,他觉得自己简直混账,这么多年来,怎么刚想到这么一种爱的表达形式
第二天,他利用抄写报表在中队办公室里磨洋工,等着邓 指来视察工作。邓 指每天骑马到各中队跑一圈。
邓 指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他一见老几就露出一点恼羞成怒的脸色:老几参演了他家的一场好戏。老几跟他谈起自己的离婚计划。邓 指狐疑地盯着他。老几是这么解释的:离婚是为了婉喻有个安全清净的晚年。邓 指想了一刻,点点头,认为老几是对的。一个不能提供全家吃穿的丈夫,事实上已经不再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