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不用打开窗子,上校就知道已经到了十二月。他在厨房里剁喂鸡的水果时,浑身的筋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然后,他打开门,屋外的景致也证实了他的感觉。院子里美极了,小草、树木,以及那间当厕所用的小屋,仿佛都在离地面一毫米处,漂浮在阳光里。

妻子在床上一直躺到九点钟。等她进了厨房,上校已经收拾完屋子,正和孩子们围着公鸡闲聊天。

她得绕过他们才能走到炉子跟前。

“别在这儿挡路”她嚷道,阴沉地瞪了鸡一眼,“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整天泡在这只倒霉的公鸡身上”

上校想从鸡身上看出妻子为什么要发火,可一点儿也看不出它有什么可恶的地方。它已准备停当,只等接受训练了。它脖子和大腿上的毛已经拔去,露出紫红的皮肉,冠子也修剪过了,显得精精干干,没遮没挡的。

“你上窗口去看看,把鸡忘掉吧,”孩子们走后,上校对她说,“这么美妙的早晨,教人真想拍张相片。”

妻子走到窗前看了看,神情丝毫不为所动。“我倒想栽几株玫瑰花呢。”她说着回到了炉子旁边。上校把镜子挂到柱子上,准备刮脸。

“想栽你就栽嘛。”他支持道。

他尽力使自己的动作和镜子里的影子合拍。

“猪会吃掉的。”她说。

“猪吃了更好,”上校说,“吃玫瑰花长大的猪,肉味一定香极了。”

他从镜子里看见妻子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在火光映照下,她的脸庞仿佛是用做炉子的那种泥塑成的。他两眼注视着妻子,手则不知不觉地在照他多年来的老习惯那样摸索着刮脸。妻子长时间地沉默着,思索着什么。

“我不想栽。”她说。

“也好,”上校说,“那就别栽了。”

他觉得很舒坦。十二月一到,他的肠胃就不发胀了。这天早上,他想穿那双新鞋,却不怎么顺心。他试了好几次,终于明白那都是白费气力,于是还是穿上了那双漆皮靴。妻子见他又换上了旧鞋,便说:

“新鞋你要是不穿,永远也不会合脚。”

“那是给瘫子做的鞋,”上校满心的不情愿,“那些人卖鞋之前,应该先找人穿上一个月。”

他怀着下午准能来信的预感兴冲冲地上了街。因为还不到船靠岸的时间,他便去堂萨瓦斯的办公室等他。可那里的人对他说,堂萨瓦斯要到星期一才会回来。尽管这件事出乎上校的意料,他却并没有灰心。“迟早他得回来。”他自言自语道,接着朝码头走去,天色尚早,时光宜人。

“要是一整年都是十二月该多好,”他坐在叙利亚人摩西的店铺里嘀咕道,“人就会觉得浑身像玻璃一样亮堂、爽气。”

叙利亚人摩西恐怕费了好大气力,才把这句话翻译成已被他忘得差不多了的阿拉伯语。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东方人,一件长皮衣一直蒙到头顶,活动起来就像个快要淹死的人一样笨手笨脚,真像是被人刚从水里救上来的。

“过去就是那样,”他说,“要是一直那样的话,我今年该有八百九十七岁了,你呢”

“七十五。”上校说,眼睛紧盯着邮电局长。这时他才发现来了个马戏班子。邮船顶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中有一顶打了不少补丁的帐幕。他的目光甚至一度丢开了邮电局长,去别的几条船上堆放着的大箱子中间寻找猛兽,但没有找见。

“是个马戏班,”他说,“十年了,这是来这里的第一个马戏班。”

叙利亚人摩西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后,用一长串阿拉伯、西班牙混合语告诉了他的妻子。她从店后应了句什么,摩西嘀咕了一阵,又把她的担心翻译给上校听:

“快把猫藏起来,上校。小伙子们会把猫偷走卖给马戏班的。”

上校正准备去追上邮电局长。

“这个马戏班不耍野兽。”他说。

“一回事,”叙利亚人答道,“走钢丝的人专吃猫肉,这样骨头就摔不断了。”

上校跟在局长身后,穿过码头一带的集市,来到了广场上。突然,他听见斗鸡场里人声鼎沸。一个过路人向他夸了几句他的鸡,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预定开始训练的日子。

他从邮局门前走了过去。片刻之后,他已经置身在斗鸡场热火朝天的气氛中了。他那只鸡正孤零零、没有遮护地站在场子中央,脚趾上缠着布,两腿微微发抖,看上去有点怯阵。对手是一只没精打采的灰鸡。

上校不动声色地看着两只鸡一次又一次地厮拼。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只见鸡毛、鸡腿和鸡脖子扭作一团。转瞬间,对手被甩到了隔板上,打了个旋稳住阵脚,又冲将过来。他的鸡并不进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击退对手,然后稳如泰山地落回原地。此刻,它的腿已经不抖了。

赫尔曼跳过隔板,双手举起它,让看台上的人们一睹它的风姿,四周响起了狂热的掌声和喝彩声。上校觉得这股欢呼的热烈劲头同紧张的斗鸡场面不相称,在他眼里,这简直就像是一出闹剧,连公鸡们都心甘情愿地跟在里头起哄。

他带着半鄙夷半好奇的心情环视着斗鸡场。人们兴高采烈地从看台上涌进场子里。上校观察着这一张张热情、焦切而又生气勃勃的面孔。都是年轻人,仿佛全镇的年轻人都聚在了这里。他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了那业已消逝的记忆中的某个时刻。接着他跳过隔板,挤进围成一堆的人群,迎向赫尔曼那双冷静的眼睛。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

“下午好啊,上校。”

上校劈手夺过了鸡。“下午好。”他咕哝了一声,就再也没说一句话。鸡身上的热气和强烈的搏动使上校颤抖起来。他觉得此生从未抱过这么活蹦乱跳的东西。

“刚才您不在家。”赫尔曼不知说什么好。

又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他。上校不安了,他头也不抬地挤出人群,掌声和欢呼声弄得他有点发懵。他就这样抱着鸡走上了大街。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小学生,全镇的穷苦百姓都跑出来看他。一个大块头黑人站在广场拐角的一张桌子上,脖子上盘条蛇,正在私自卖药。一大群从码头回来的人原本正围在那里听他吹牛,看到上校抱着鸡经过,马上把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上校觉得,回家的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长。

上校心里并不后悔。小镇经历了十年的动乱,很久以来一直处于沉闷的气氛当中。今天下午又一个没有来信的星期五下午人们苏醒了。上校记起了过往的岁月,仿佛又看见自己带着妻儿,打着伞观看没有因雨而中断的演出。他记起了当年他那个党的首领们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他家院子里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听音乐的情景。他仿佛觉得,此刻自己的腹中正回荡着大鼓那令人痛苦的响声。

他走在与河流平行的大街上,那里人群熙熙攘攘,让人联想到当年那次星期日的大选。人们在观看马戏班卸船。一家店铺里,有个女人朝他喊了句有关那只鸡的什么话。在恍惚中,他回到家,耳边还响着嘈杂的人声,仿佛斗鸡场里那欢呼声的余音一直跟随着他。

走到家门口,他对孩子们说:

“全都回家去,谁敢进来我拿皮带抽他。”

他闩好门,径直朝厨房走去。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卧室走了出来。

“是他们硬给夺走的,”她大声说道,“我对他们说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休想把鸡抱出屋去。”上校把鸡拴在炉座腿上,给罐里换了水,耳边萦绕着妻子激动的声音。

“他们说,哪怕踩着咱们的尸首也要把鸡带走,”她说,“他们说,这只鸡不是咱们的,而是全镇老百姓的。”

上校侍弄完鸡,才转过脸来看着妻子那张扭曲了的脸。他毫不惊讶地发现,这副神情此刻既没使他不安,也不令他同情。

“他们做得对。”他平静地说。然后一边在衣兜里翻着什么,一边用高深莫测的温柔语气又加了一句:

“鸡不卖了。”

妻子随他走进卧室,觉得丈夫今天人情味儿十足,可又教人捉摸不透,就像电影银幕上的人一样。上校从衣柜里取出一卷钞票,和衣兜里的合在一起数了数,又藏进柜子里。

“这儿一共有二十九比索,是还给我那老兄萨瓦斯的,”他说,“剩下的等退伍金来了再还。”

“如果来不了呢”妻子问道。

“会来的。”

“可要是来不了呢”

“那就不还。”

他从床底下找出那双新鞋,用一块破布擦了擦鞋底,又从柜子里找出那只硬纸盒,把鞋装了进去,放得和星期天晚上妻子给他买回来时一模一样。妻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把鞋也退掉,”上校说,“这样可以再还他十三比索。”

“人家不会给退的。”妻子说。

“非退不可,”上校答道,“我总共才穿了两次嘛”

“那些土耳其人才不理你这一套呢。”妻子说。

“他们必须理。”

“要是不理呢”

“那就别理好了。”

老两口没吃晚饭便躺下了。上校等妻子念完玫瑰经,便熄了灯。但他睡不着。他听见鉴定影片的钟声响了,然后几乎紧接着其实过了三个钟头响起了宵禁号声。夜深了,寒气袭人,妻子喘得越发艰难。上校睁着眼。忽然,妻子说话了,声音平静如常,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

“你醒着吗”

“嗯。”

“再冷静想想吧,”妻子说,“明天你再去找萨瓦斯老兄谈谈。”

“他星期一才回来。”